至冬宫的“最高规格客房”,确实能看到极光。
巨大的落地窗占满了整面北墙,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空,而天幕之上——
幽绿、淡紫、冰蓝的光带如同被神明随意泼洒的颜料,缓缓流淌、旋转、扩散。
它们沉默地燃烧,把房间里的冰晶装饰映照得光怪陆离。
芙宁娜抱着膝盖,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窗台上。
她已经这样坐了两个小时。
极光很美。
美得……让她想哭。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啊……)
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破碎的画面。
阿蕾奇诺在壁炉之家的茶室里,垂着眼睫问她:“真的想好了吗?”
那时对方的语气……是不是有一点点犹豫?
(是在暗示我吗?)
(暗示我如果跟她走,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芙宁娜把脸埋进膝盖。
礼服裙繁琐的蕾丝边蹭在脸上,有点痒,也有点扎。
这件衣服是女皇“贴心”准备的,华丽得夸张,裙摆铺开像一朵冻结的浪花。
(我现在……真的在这里了啊。)
成为愚人众执行官?
代号「公主」?
开什么玩笑。
她只是……只是想逃开一会儿。
逃开预言,逃开那维莱特担忧的眼神,逃开“水神”这个沉重得要命的头衔。
怎么就……
“啊……”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含混的呜咽。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
(完了完了完了!)
(小咝和小闪!)
那两个那维莱特派来监视她别乱跑的发条机关,在她偷偷溜出枫丹前,被她强制关机了。
(现在过去多少天了?)
(那维莱特肯定早就发现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脑子里已经浮现出最高审判官那张没什么表情,但压迫感十足的脸。
还有他那种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芙宁娜女士,关于您擅自离开枫丹境内,并破坏公务机关的行为,我们需要谈一谈。”
(不要啊——!)
芙宁娜抱住头。
腿……有点软。
不是害怕女皇的那种恐惧,而是另一种……更熟悉的、带着点心虚的慌。
(要是那维莱特在的话……)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然后鼻子狠狠一酸。
(要是他在的话……)
(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吧。)
那个总是一丝不苟、严肃过头、会因为她偷偷把公文折成纸船而皱眉的审判官。
那个会在她深夜睡不着时,沉默地陪她在沫芒宫露台看月亮的身影。
那个…...愿意与她共同承担这个国度的人。
“呜……”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砸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她胡乱地擦着脸,可是越擦眼泪越多。
最后干脆不擦了,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窗外的极光还在流淌。
无声的、绚烂的、冰冷的。
像一场盛大的默剧。
---
芙宁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窗外还是黑夜——在至冬,冬季的白昼短暂得像一声叹息。
她蜷缩在窗台上,浑身僵硬。
礼服裙皱得不成样子,脸上的妆肯定也花了。
(啊……好冷……)
房间里有恒温法阵,但窗台紧挨着玻璃,寒气还是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她正要挪动发麻的腿——
叩叩。
敲门声。
“芙宁娜小姐。”
门外是女仆毫无波澜的声音,“典礼将于三小时后举行。女皇陛下为您准备了新的礼服与妆造师。”
(……来了。)
芙宁娜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那种茫然的、脆弱的神色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知道了。”她的声音有点哑,但听起来……很正常。
---
至冬宫的中央大殿。
芙宁娜曾经以为枫丹的歌剧院已经够宏伟了。
但这里……不一样。
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没有彩绘玻璃,没有柔软的天鹅绒座椅。
只有冰。
无尽的、被雕琢成各种庄严形态的冰。
冰柱撑起高耸的穹顶,冰晶铺成蔓延向王座的长阶,冰雕的烛台上燃烧着幽蓝的冷火。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净的、凛冽的寒意。
以及……无数道视线。
大殿两侧,愚人众的执行官们依次而立。
芙宁娜认得其中几张脸。
「富人」潘塔罗涅,依旧挂着那种完美无缺的、让人看不出真心的微笑。
「公鸡」普契涅拉,拄着手杖,姿态优雅得像在参加茶会。
「木偶」桑多涅……坐在她的巨型傀儡肩上,晃着腿,眼神空洞。
还有更多她不认识的。
戴着鸟嘴面具的「博士」,怀抱长剑闭目养神的「队长」……
以及——
站在离王座最近的位置,灰发红瞳,面无表情的阿蕾奇诺。
(……)
芙宁娜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
移不开的。
心里那种闷闷的、钝痛的感觉。
(骗子。)
她在心里小声说。
然后挺直背脊,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上冰阶。
礼服是全新的。
纯白底色,银线刺绣,领口和袖口镶嵌着细碎的冰蓝色宝石。
裙摆层层叠叠,像堆积的新雪。
长发被精心编成复杂的发髻,戴着一顶小巧的、冰晶与珍珠制成的冠冕。
很漂亮。
漂亮得像个人偶。
大殿两侧的高处,有至冬的民众代表被允许旁观。
窃窃私语像风一样掠过。
“那就是新执行官?”
“听说居然还是枫丹的水神……”
“水神?来我们至冬当执行官?”
“女皇陛下自有深意吧……”
“长得真好看啊……”
“表情怎么那样……像要哭出来了。”
芙宁娜听到了。
她没反应。
只是继续走着。
冰阶很滑,她必须走得很小心。高跟鞋踩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孤单的响声。
哒。
哒。
哒。
终于,她停在了王座前。
冰之女皇今天穿了一身更正式的白色长袍,银发如瀑布般披散。
她赤足坐在王座上,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冰史莱姆玩偶,笑容甜美得像糖霜。
“欢迎呀,芙宁娜。”
她的声音通过某种法术传遍大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哦。”
女皇轻轻抬手。
一名侍从捧着铺着黑绒的托盘走上前。托盘上,放着一枚徽章。
愚人众执行官的徽章。
但样式……不太一样。
边缘有更繁复的浪花纹路,中央镶嵌着一颗泪滴形状的深蓝色宝石。
“你的代号是——”女皇的声音抬高,带着孩童般的雀跃,“「公主」!”
大殿里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执行官们神色各异。
潘塔罗涅鼓掌的动作优雅得像在弹钢琴,普契涅拉只是轻轻拍手,「博士」甚至没动,面具后的视线若有所思。
阿蕾奇诺……
她也在鼓掌。
节奏平稳,表情平静。
(……)
芙宁娜看着那枚被捧到面前的徽章。
看着徽章上那颗深蓝色的、像眼泪一样的宝石。
看着王座上女皇甜美的笑容。
看着大殿两侧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漠然的目光。
看着……阿蕾奇诺那双毫无波澜的红瞳。
脑海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沫芒宫永远处理不完的公文。
白淞镇娜维娅端来的、甜得发腻的马卡龙。
蓝星演唱会上,顾清辞在后台皱着眉说“妆花了”。
念念——不,荧——抓着她的袖子,眼睛亮亮地说“我一直相信你”。
那维莱特在深夜的露台,递给她一杯温水,说“早点休息”。
还有……
500年。
歌剧院的聚光灯。
审判席上虚假的威严。
独自一人时,镜子里那个疲惫的、快要撑不住的自己。
(我……)
(到底在干什么啊。)
侍从又往前递了递托盘。
女皇微笑着等待。
全大殿的人都在等待。
芙宁娜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
她抬起右手。
拇指和中指轻轻摩擦。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动作。
简单到……在至冬宫庄严的册封典礼上,显得有点滑稽。
女皇的笑容僵了一瞬。
阿蕾奇诺的瞳孔骤然收缩。
潘塔罗涅的眼镜片反过一道冷光。
然后。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
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得刺耳。
下一秒。
站在冰阶上的、身着华服的、刚刚被宣布为愚人众执行官「公主」的芙宁娜——
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
毫无预兆地。
消失了。
纯白的礼服失去支撑,软软地落在地上。
冰晶冠冕掉在冰阶上,弹了一下,滚落台阶。
叮铃……咕噜噜……
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
女皇抱着玩偶的手,微微收紧。
她脸上那种甜美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湛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真正的、冰冷的错愕。
阿蕾奇诺已经一步踏前。
她的红瞳死死盯着芙宁娜消失的地方,又猛地抬头,看向王座上的女皇。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一个震惊。
一个质问。
而大殿两侧,所有的执行官,所有的民众代表,全都僵在原地。
空气像被冻结了。
直到——
“呵。”
一声低低的、带着玩味的轻笑,从「博士」的面具后传来。
“有趣。”他说。
这句话像打破了某种魔咒。
冰阶上,只留下那套空荡荡的礼服,和一枚滚到角落的冠冕。
芙宁娜·德·枫丹。
在至冬女皇亲自举办的册封典礼上。
在全体愚人众执行官的注视下。
打了一个响指。
然后——
人间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