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暴雨,到天亮时终于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战场笼罩在灰蒙蒙的死寂里。
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味。几千座营帐烧得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大火虽然被雨水浇灭,但废墟下还有不少暗火在冒着青烟。
遍地都是尸体。
到处都是楚军士兵的尸体,姿态扭曲的散落在营寨的各个角落。有的正要逃跑,后心却插着弩箭;有的蜷在烧塌的营帐下,已经成了焦炭。更多的人是在冲向河边时,被汉军骑兵砍翻在地。他们的血混着泥水,在地上到处流淌。
一个年轻的汉军屯长,名叫陈石头,正带着手下十个兄弟,面无表情的清理战场。他们是第一批随大军登陆的江西新军,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烈的场面。
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
陈石头用长矛的末端,拨开一具挡路的尸体。那是个年纪不大的楚军士兵,脸上还带着点稚气,眼睛瞪得滚圆,好像还停在死前那一刻的惊恐和不解。他的手里,还死死的攥着半个发了霉的干粮饼。
“头儿,这些楚兵,看着……也跟咱们差不多啊。”一个新兵忍不住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忍。
“闭嘴!”陈石头回头,低声的呵斥道,“他们拿起刀对着咱们的时候,就不是跟咱们差不多的人了。是敌人!”
话是这么说,陈石头想起了半年前,自己也还是庐陵县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佃户,如果不是汉王均田,他或许也会为了几斗米,被抓到某个不知道名字的战场上,像脚下这具尸体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陈石头回头看去,只见一队穿着黑色铁甲、扛着“汉”字大旗的士兵,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着营寨中心开进。他们的任务是树立旗帜,宣示主权。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几百个穿着青衫的年轻文士。他们是豫章书院的学子,由安抚副使欧阳询亲自率领。他们人手一卷竹简,一支炭笔,正对着那些被集中看管的楚军降兵,开始登记身份。
另一边,更多的汉军士兵,正在搭建新的营帐,埋锅造饭。大铁锅里炖着从楚军粮仓里缴获的肉块和粟米,浓郁的香气很快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开,和远处的血腥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眼前这泾渭分明的一幕,陈石头那颗有些麻木的心,第一次这么清楚的感觉到了“秩序”这个词的力量。
这就是汉国的新秩序。
沅水江畔,汉军水师旗舰“镇江号”的帅舱里。
巨大的湖湘舆图前,征南大元帅张虔裕正在听各路将领汇报。他一夜没睡,但这位老将眼中没有一丝疲惫,反而精光闪烁。
“启禀大都督,”一个满身泥浆的骑兵校尉单膝跪地,声音嘶哑但难掩兴奋,“末将奉命追击高郁主力,他的军队在东线战场已经吓破了胆,彻底溃散。二王子马希声只带着几百个亲卫往南跑了,我们一路追击,已经把那三万溃兵全都赶进了衡山和邵阳的山区里。现在他们没了粮草,队伍也散了,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张虔裕点了点头,目光没有在东线上多停留。他的手指落在了沙盘上,在那片代表着几万降兵的区域。
“欧阳副使,降卒的甄别,进展怎么样了?”他沉声问道。
一直站在旁边的欧阳询立刻出列,躬身一拜:“回禀大都督。按照您的将令和王上的《降卒安置条例》,属下已经连夜将五千俘虏甄别完毕。其中,原楚军的各级军官和悍匪,一共三百七十人,已经分开关押,等着进一步审问。被高郁拉来的五溪蛮各部族人,共计一千二百人,经过我们的分化和许诺,大部分已经愿意归顺。剩下三千多普通士兵,都是湖湘本地的农户,现在人心惶惶,不知该怎么办。”
“大都督,这些降卒数量太多,每天吃喝都是巨大的耗费,如果处置不好,恐怕会成为后患。依末将看……”一名武将站出来,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不如学白起,把他们全坑杀了,永绝后患!”
“糊涂!”张虔裕猛的一拍桌子,厉声呵斥,“王上起兵靠的是什么?是均田,是仁政,是人心!你今天坑杀五千降兵,明天整个湖湘,就再没人敢投降我大汉了!你这是在刨我大汉的根!”
那名武将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请罪。
张虔裕没再理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欧阳询,声音缓和下来:“这件事,欧阳副使有什么高见?王上让你随军,看重的就是你的谋略。”
欧阳询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说:“大都督,下官认为,王上的《降卒安置条例》里,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方向。这三千多普通士兵,是我们争取湖湘民心最好的工具。他们不能杀。”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清晰有力。
“属下建议,立刻从里面挑出一百多个口才好、在家乡有点名气的人,组成‘汉王恩德宣讲团’。让他们吃饱饭,换上新衣服,马上送他们回家。他们的任务是回去宣讲,去告诉他们的父老乡亲,汉王是仁义之师,投降的不但不杀,还给饭吃,给田种。”
“至于剩下的大部分人,可以立刻整编成‘湖南屯垦军’。武器收起来,发给农具。一百人一队,由我们的老兵监管。让他们就在辰溪这里,马上开垦荒地,修筑营寨。打仗时当辅兵,不打仗时当农夫。这样既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又能把这几千人牢牢控制在手里,还能为我们大军后续的屯田打下基础。”
“恩威并施,这几千降兵不出三个月,一定能为我大汉所用。”
“好!好一个恩威并施!”张虔裕听完,抚掌大笑。他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的年轻人,愈发佩服汉王的眼光。“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去办!我只要一个结果——一个月内,辰溪这里,要成为我大军最稳固的后方基地!”
“下官,领命!”欧阳询躬身一揖。
三天后,一场特殊的仪式在辰溪大营举行。
近百名被选出来的楚军降兵,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他们不敢相信,自己不仅没被坑杀,反而马上就能回家了。
在他们面前,是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和几十桶热气腾腾的肉汤。欧阳询亲自给为首的几个降兵斟满了酒。
“各位,今天,是我大汉征南大都督,为各位壮士践行。”他的声音传遍了校场,“这次回家,你们身上既带着汉王的宽恕,也带着你们身后几千袍泽活命的希望。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们的家人、乡邻。”
“你们要告诉他们,我大汉的军队纪律严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还要告诉他们,我大汉的政策是均田免赋,让百姓好好生活。让他们都清楚,顺从我们的,有田地,有饭吃,能活下去。反抗我们的,就像高郁,像陈骁,只有死路一条。”
“去吧!”欧阳询举起酒碗,高声说道,“把汉王的恩德,传遍三湘七泽!”
这近百名降兵,喝下了那碗酒,领了路费和干粮,对着欧阳询和远处那面“汉”字大旗,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就在辰溪大营那边用计收拢人心的时候,一支汉国水师的偏师,已经悄悄抵达了沅水下游的另一个重镇——常德。
忠武营都尉王霸,站在常德府衙的屋顶上,面无表情的擦拭着他那把还在滴血的斩马刀。他的脚下,是常德守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府衙外面,街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楚军士兵的尸体。
汉军水师实力强大,加上主帅高郁溃败的消息传来,这座城市的抵抗不堪一击,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攻陷了。
“将军,”一名牙兵走上前,单膝跪地,“城中各处府库已经全部封存,守军残部全都投降了。只是……只是那高郁主力溃散后,他的长子高保融,竟然纠集了近千残兵,没有向南回援潭州,反而向西逃进了雪峰山脉之中。”
“雪峰山?”王霸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走到墙边挂着的简易地图前,看着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那里是五溪蛮世代居住的地方,地形复杂,很少有人进去。
“一群不长记性的蠢货。”王霸冷哼一声。
“传令,留下一半人马,配合欧阳大人的官吏,镇守常德,安抚百姓。其余人,带足三天干粮,跟我入山。”
“将军,”副将忍不住劝道,“山路难走,我们都是骑兵,进山打仗发挥不出优势,是不是……”
王霸回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副将瞬间闭上了嘴。
“王上有令,凡是楚军主将,无论死活,必须全部抓回来。”
“更何况……”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墨绿色的连绵山峦,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跑进去的地方,就是给他准备好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