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日头刚爬上紫禁城的金瓦。
慈宁宫的懿旨就送到了乾清宫。
懿旨内容很简单。
一句话。
皇太后想念太子，让他立刻过去。
一道懿旨，砸进西暖阁。
方才还暖和的屋子，瞬间冻透了。
“母后要做什么？”
朱祁钰的声音都冷了，刚养出点血色的脸又白了回去。
他一把将朱见济扯到自己身后，手捏的死紧。
昨天东宫的清洗，动静不大。
但该听见的耳朵，一个字都没漏。
他娘这是来问罪了。
“父皇莫慌。”
朱见济反手拍了拍他的手。
小孩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心里清楚，这关躲不过。
昨晚他让人查南宫的供给，是向那位皇叔宣战。
今天他皇祖母的训诫，就是第一波反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臣惹的事，儿臣自己去平。父皇您安坐家中，静候佳音便好。”
朱祁d钰看着儿子那双不像九岁孩子该有的眼睛，心口又疼又涩，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万事小心。小禄子，带上陈五一，护着殿下。”
“是。”
乾清宫到慈宁宫，路不长。
朱见济拖着步子。
路两旁的宫人，眼神都跟针尖似的，想看又不敢看，全是躲闪。
东宫一夜换血，太子展露手段，还当众擒下一个刺客太监。
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后宫。
今日这场慈宁宫之会，在所有人眼里，就是小辈给长辈请罪，是孙子对祖母低头。
他们都等着看。
看这位一夜强势的太子，会不会被皇太后摁着头，把立起来的威风亲手打掉。
慈宁宫到了。
殿里龙脑香的味道熏的人透不过气。
金碧辉煌的，也压抑的。
一张织好的网，就等他一头撞进去。
孙太后高坐凤榻上，一身暗绣金凤的常服，脸上瞧不出喜怒。
她身侧，垂手站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那眼神阴冷的，让人后脖颈子发凉。
司礼监掌印，曹吉祥。
“孙儿见济，给皇祖母请安。”
朱见济一进殿，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动作挑不出错。
“起来吧。”
孙太后的声音听着温和。
“几日不见，本以为你大病初愈，该好生静养，却不想，竟然在东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来了。
朱见济心底冷笑，脸上却是一片惶恐。
曹吉祥在旁边开了口，嗓子尖的能扎破人耳朵。
“殿下，您有所不知。您昨日处置的那批宫人，不少都是宫里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如今就因为一点由头，便被发往浣衣局，草料场，搞的人人自危啊。太后娘娘是怕您年幼，被奸佞蒙蔽，这才急着找您来问话呢。”
一顶“蒙蔽”的帽子扣下来。
孙太后接了话，语气里满是痛心。
“济儿，你告诉皇祖母，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你父皇日理万机，身边不能没个体己人。你把东宫搞得鸡飞狗跳，这不是让你父皇分心吗？皇家的体面，都被你丢尽了！”
一唱一和，拿孝道，祖制，皇家脸面来压人。
谁知道。
朱见济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根本不辩解。
扑通。
朱见济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砖上，声音脆响。
下一刻，他眼圈“唰”的就红了，豆大的泪珠滚下来。
哭的撕心裂肺。
“皇祖母说的是！都是孙儿的错！”
他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眼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孙儿。。。孙儿是烧糊涂了啊！前些日子，孙儿天天做噩梦，梦见有鬼要抓我走，身上又疼，药又苦。。。孙儿害怕，就看谁都像是要害我的坏蛋！”
这小孩耍赖一样的哭诉，让准备了一肚子训诫的孙太后和曹吉祥，直接没声了。
你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讲大道理？
他直接说他吓傻了，你怎么接？
“孙儿心里慌，就跟疯了一样，把他们都赶走了，就没人能害我了。。。皇祖母，孙儿错了，您罚我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父皇知道了会心疼的！”
他把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把一切都推给病后的恐惧和孩子的胡闹。
孙太后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总不能对着一个哭的鼻涕眼泪一把抓的九岁孙子说“你不许害怕，你得懂事”吧？
那不是人干的事。
曹吉祥眼珠一转，还想开口。
朱见济接下来的话，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而且。。。而且。。。”
朱见济抬起挂满泪痕的小脸，眼睛里满是纯真的困惑和后怕。
“孙儿让人清他们东西的时候，还。。。还发现了一些很脏的玩意儿。。。”
孙太后的眼皮猛的一跳。
朱见济自顾自的，用一种又轻又快的告密声调说。
“就是一些小纸包，里面有奇怪的粉末，还有些针啊，草根什么的。。。儿臣胆子小，一看就吓的魂都飞了。”
他偷眼看了看曹吉祥。
那张白净的脸皮下，肌肉不自然的抽了一下。
“孙儿当时就想，这要是让父皇知道了可怎么好？父皇最近脾气不好，万一他看见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误会是皇祖母您宫里的人赏下来的，那。。。那不是要让您和父皇生了嫌隙？”
孙太后和曹吉祥的心口，猛的一抽。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用最童真的语气，说最诛心的话。
“所以孙儿急中生智，”朱见济脸上露出一个求表扬的表情，泪都忘了流，“一把火！把那些脏东西全烧了！烧的干干净净！这样父皇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皇祖母，孙儿是不是很聪明？”
慈宁宫里，死寂。
孙太后的心，沉到了底。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花了脸，眼神却清亮的吓人的孙子，第一次透骨的寒。
什么病后神异？
这哪是九岁的孩子。
这是披着孩童外皮的妖孽。
那层血缘和礼法织成的面纱，此刻碎的干干净净。
过了许久。
孙太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她脸上的肉是僵的，不会动。
“你。。。你做得很好。真是。。。真是个好孩子。”
“嘿嘿，我就知道皇祖母会夸我！”
朱见济一下笑了，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凤榻边，熟练的给孙太后捶腿。
“皇祖母别生气啦，以后孙儿再也不敢了。”
这一刻的乖巧，在孙太后眼里，比鬼脸还吓人。
“乏了，你退下吧。”
孙太后挥了挥手，多看他一眼都不想。
“好嘞！孙儿告退！皇祖母您好好歇着！”
朱见济脆生生的应了，转身就走，步子轻快的出了殿门。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孙太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的向后靠在榻上。
砰！
她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
粉碎。
“好！好一个我的好孙儿！”
她咬着牙，眼里的慈爱没了，只剩下淬毒的怨恨和杀机。
曹吉祥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躬身。
“太后娘娘，这小崽子。。。怕是留不得了。宫里的手段，对他没用了。”
“哼，本宫知道！”
孙太后深吸一口气，眼神狠厉。
“他以为他长了爪牙，就能跟本宫斗了？天真！”
她猛的坐直了身子，眼中射出决绝。
“曹吉祥，立刻派人出宫，密召武清侯和徐学士！”
武清侯，石亨！
徐学士，徐有贞！
曹吉祥心里一凛。
太后这是要动用宫外的力量。
要掀桌子了。
孙太后看着殿外明晃晃的日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去告诉他们，不必再等了！那个病秧子皇帝被他儿子灌了迷魂汤，开始不敬嫡母，残害忠良了！再不动手，等那小妖孽坐稳了东宫，这大明的江山，就要改姓了！”
“迎太上皇复位，拨乱反正，就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