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晨光中驶入江州站时,沈清莲正靠着车窗浅眠。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让身体随着列车规律的晃动而放松,思绪却像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一样,零碎而难以捕捉。十八个小时的硬座,从北方到南方,从熟悉的、充满阴霾的小城,到这个只听过来自电话和书本描述的、庞大而陌生的都会。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腰背的酸痛,小腿的肿胀,还有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味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带来的轻微不适。但所有这些,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了,变得遥远而模糊。
真正清晰的,是心底那片沉沉的、冰冷的清醒,和一种即将踏入新战场的、近乎本能的戒备。
广播里响起女乘务员甜美的报站声,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的柔软:“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站是本次旅行的终点站——江州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做好下车准备。江州是历史文化名城,素有‘江南锦绣’之称,欢迎您来到江州……”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睡眼惺忪的人们开始伸懒腰、打哈欠,手忙脚乱地从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包,孩子哭闹,大人呼唤,混杂着对目的地的期待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一片混乱的生机。
清莲睁开眼,看向对面。沈星河也醒了,正揉着眼睛,望向窗外逐渐清晰起来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他的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的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混合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一丝不安,以及……终于抵达的释然。接触到清莲的目光,他微微扯了下嘴角,算是一个疲惫的笑容,然后站起身,开始踮脚去够行李架上的箱子。
“到了。” 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 清莲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她只带了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和一个随身背包,沈星河则是一个更大的行李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两人随着人流,慢慢挪向车厢门口。
九月初的江州,清晨的空气带着北方已不常见的、湿润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车厢空调残留的冷气,也带来一股陌生的、属于南方大都市的复杂气息——湿润的泥土和植物清香,混合着汽车尾气、早点摊的热油香,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喧嚣而蓬勃的城市脉动。
站台上人潮汹涌,接站的人举着牌子翘首以盼,刚下车的旅客行色匆匆,广播声、交谈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阳光已经升起来了,透过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明亮得有些晃眼,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清莲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明亮的光线和喧闹的环境。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尖传来塑料冰冷的触感。沈星河站在她旁边半步远的地方,同样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查看昨晚查好的、从车站到江州大学的公交路线。
“要先坐地铁二号线,再转一趟公交。”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说,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好像……有点远。要不,打车?”
清莲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预估打车费用,摇了摇头。“坐公交吧。省钱,也……不显眼。”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在陌生的城市,两个带着全部家当、明显是外地来的学生模样的人,打一辆出租车直接到大学,或许会被某些有心人注意到。而混杂在庞大的公共交通人流里,像两滴水汇入大海,更安全,也更符合他们“普通贫困生”的人设。
沈星河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那走吧,地铁站在那边。”
他们拖着行李,汇入出站的人流,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地铁里同样拥挤,早高峰尚未完全过去,车厢里塞满了上班族和学生。他们紧紧挨着,抓住扶手,行李箱挤在腿间,在拥挤和摇晃中,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脉搏。车窗外的广告牌飞速掠过,上面是陌生的品牌和明星面孔。报站的女声温柔清晰,站点名称听起来古雅又现代。周围的人说着快速的、带着明显江州口音的方言或普通话,讨论着工作、股票、房价、孩子的补习班……一切都如此鲜活,如此“正常”,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沉闷压抑的小城,仿佛两个世界。
清莲静静地看着,听着。心里那片冰原,似乎也被这扑面而来的、陌生的生命力微微触动,裂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外界的光和热。但这触动很短暂,很快就被更深层的警惕覆盖。这里越是繁华,越是陌生,潜藏的危险可能就越难以预料。那些“黑龙”的眼睛,是否也延伸到了这里?是否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这两滴刚刚汇入的、不起眼的水珠?
地铁转公交,又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繁华的市区逐渐过渡到相对开阔的大学城区域。道路宽阔,绿树成荫,崭新的高楼和充满设计感的建筑群映入眼帘,穿着各色文化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多了起来,路边随处可见“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和彩旗。
江州大学到了。
公交车在大学正门附近的站台停下,车门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纯粹的青春热浪扑面而来。校门口简直是人山人海。巨大的拱形校门气派庄严,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江州大学”四个金色大字。门前广场上停满了各色送新生的车辆,从普通的家用轿车到惹眼的豪华跑车都有。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背着书包、脸上写满兴奋和好奇的年轻面孔,以及陪同而来的、神情各异的家长。穿着统一志愿者服装的高年级学生举着各学院的牌子,热情地招呼着新生,帮忙指路、搬运行李。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欢迎词和注意事项,混杂着鼎沸的人声、笑声、行李箱滚轮声、汽车鸣笛声……形成一幅嘈杂、混乱却又充满无限活力的巨大画卷。
沈清莲和沈星河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这喧嚣的一切,一时间都有些恍惚。这就是大学,这就是他们拼尽全力、甚至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换来的“新起点”。阳光炽烈,晒得人皮肤发烫,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汗水和青春特有的荷尔蒙气息。
“人……真多。” 沈星河喃喃道,下意识地往清莲身边靠近了一点,仿佛这人潮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嗯。” 清莲应了一声,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她在寻找法学院的迎新点,同时也在本能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人。那些志愿者的笑容是否真诚?那些穿梭的车辆有没有可疑的?有没有似曾相识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没有,至少目前没有。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充满朝气的“正常”。
“那边,法学院!” 沈星河眼尖,指着广场右侧一个挂着“法学院”蓝色横幅的凉棚。凉棚下摆着几张长桌,几个穿着蓝色志愿者t恤的学生正在忙碌地接待新生,旁边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他们拖着行李走过去,排在队伍末尾。周围都是和他们一样的新生,大多有家长陪同,兴奋地交谈着,互相打听来自哪里,高考多少分,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憧憬。只有他们俩,沉默地站着,之间隔着一小步的距离,既不显得过分亲密,又自然地形成一个与周围喧嚣微有隔阂的小空间。
队伍缓慢前进。清莲听到前面一个戴着眼镜、胖乎乎的男生正在对志愿者学姐抱怨:“学姐,宿舍有没有空调啊?我看通知书上没写,我们那儿夏天可热了!” 学姐笑着回答:“有的有的,放心,四人间,独立卫浴,空调热水器都有,条件不错!”
另一个扎着马尾、看起来很活泼的女生则在问:“学长,咱们法学院哪个教授最厉害啊?我想提前了解一下!” 负责登记的学长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
这些话题,离清莲的世界似乎很远。她关心的不是宿舍条件,也不是哪位教授最厉害。她心里盘算着的是,宿舍楼的安保如何,人员进出是否登记,周边环境是否复杂,以及……如何尽快熟悉这个校园,找到那些相对隐蔽、安全的路径和角落。
终于轮到他们。接待的是一位笑容温和、戴着黑框眼镜的学长。“同学你好,欢迎来到江州大学法学院!请出示一下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
清莲从贴身背包里拿出用透明文件袋装好的证件,递过去。学长接过来,仔细核对,然后在电脑上录入信息。“沈清莲,法学一班。嗯,学号是……宿舍安排是……梅园2号楼,307室。这是你的校园一卡通、新生手册、宿舍钥匙和报到流程单。” 他将一堆东西和一个印着江大logo的文件袋递给清莲,又指向旁边一个正在给新生行李贴标签的志愿者,“同学,把你的行李箱给那位同学贴上宿舍标签,待会儿会有志愿者带你们去宿舍区,有摆渡车。”
“谢谢学长。” 清莲低声说,接过东西,走到一边等待沈星河。沈星河的学院是信息工程,迎新点在另一侧,他很快也办完了手续,拖着贴好标签的行李箱走过来,手里同样拿着一堆材料。
“我宿舍在竹园3号楼,406。” 他对清莲说,目光里带着询问。梅园和竹园,听起来似乎是不同的宿舍区。
“先各自去放行李,安顿一下。” 清莲快速浏览着新生手册上的校园地图,“中午……在食堂碰头?找个人少的。” 她指着手册上标注的、距离两个宿舍区都不算太远的“第五食堂”。
“好。” 沈星河点头。
很快,有志愿者组织去梅园方向的新生和家长上了小巧的校园摆渡电瓶车。清莲将行李箱放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车子缓缓启动,驶离喧嚣的报到区,开进校园内部。
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林荫道笔直延伸,两旁是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常绿乔木,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浓密的荫凉。风格各异的建筑散落在绿树掩映中,红砖的欧式小楼,玻璃幕墙的现代教学楼,爬满藤蔓的古老建筑,和谐地共存着。远处可见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湖边长椅上有学生坐着看书,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散步或嬉戏。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是青草、桂花(这个季节居然有桂花?)和书籍混合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这才是真正的大学校园。宁静,优美,充满学术和青春的氛围。与校门口那喧嚣的“人间”截然不同,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俗世的纷扰暂时隔绝在外。
清莲静静地坐在车上,看着这一切从眼前掠过。冰封的心湖,似乎也被这宁静优美的景致,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这就是她未来四年要生活的地方。一个可以暂时隐藏、喘息、积蓄力量的地方。一个看似与过去彻底割裂的、崭新的起点。
电瓶车在梅园宿舍区停下。这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几栋米黄色的六层楼呈半围合式分布,楼前有小小的花坛和晾衣架,看起来很整洁。2号楼门口同样有志愿者引导。清莲找到307室,用钥匙打开门。
是一个标准的四人间。空间比想象中宽敞,进门是小小的玄关,左右各是两张上床下桌的组合床,家具是原木色,看起来很新。靠窗是四张带书架的连体书桌,桌子之间有小隔断。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淋浴间,还有一个不大的阳台。此刻宿舍里空无一人,其他三位室友显然还没到。阳光从阳台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切都干净、崭新、空荡,等待着被填充。
清莲关上门,反锁。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新家具和油漆的淡淡味道,没有灰尘,没有霉味,更没有那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气息。这是一个完全属于她(暂时)的、全新的空间。
她没有立刻开始收拾行李,而是先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楼下是绿化带和小路,远处能看到其他宿舍楼的屋顶和更远处的教学楼尖顶。视野还算开阔。她又检查了一下门锁,是常见的球形锁,看起来还算结实。窗户是推拉式的,带纱窗和简单的月牙锁。
暂时安全。至少看起来是。
她这才开始动手整理。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齐。衣物分门别类挂进衣柜或叠好放入抽屉。书籍按照大小和类别排列在书架上。洗漱用品整齐码放在卫生间的小架子上。最后,她才从随身背包最内侧,拿出那个装着母亲信件和夜光莲花的防水袋,以及装有重要证件和银行卡的小包。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将它们放在书桌抽屉里,而是将防水袋用两层塑料袋包好,塞进了自己那个行李箱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然后用几件不常穿的厚衣服压在上面。而证件和银行卡,她决定随身携带。
做完这一切,她看了看时间,快中午十一点了。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星河的短信:“我这边安顿好了,宿舍就我一个。去食堂?”
“嗯,第五食堂,一楼靠窗角落。” 清莲回复,然后背上随身小包,拿上校园卡,走出了宿舍门。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开关门的声音和新生的说笑声传来。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带。
走下楼梯,重新融入校园的人流。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走过,自行车铃声清脆,广播里播放着轻柔的校园歌曲。一切都是那么平和,那么充满希望。
清莲走在树荫下,感受着南方初秋温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脸上,带来微微的暖意。空气中飘来隐约的桂花香,甜而不腻。她听着周围陌生而轻快的谈笑,看着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心里那片沉重的、冰冷的冻土,似乎有那么一小块,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被这阳光、这花香、这崭新的环境,悄悄地、缓慢地,消融了那么一丝丝。
崭新的起点,已经在她脚下铺开。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座名为“象牙塔”的庇护所里,她允许自己,暂时卸下一点紧绷的盔甲,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新生那样,走向食堂,走向那个约定的角落,走向一段看似平常、却注定不会平静的“新生活”。
而真正的故事,或许,才刚刚翻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