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赊刀人庇护所”地下三层,原指挥中心已被改造成临时筛查区。
四排简易隔间沿着墙壁排列,每个隔间门口都排着长队。幸存者们——有老人,有孩子,有伤痕累累的士兵,有眼神空洞的市民——按照编号依次进入隔间,进行所谓的“健康普查”。这是沈兰心能想到的最不引起恐慌的说法。
但实际上,每个隔间里进行的测试都与健康无关。
一号隔间,王胖子主持。他面前放着一盆从昆仑带回来的、蕴含着微弱地脉能量的特殊土壤。测试者需要将双手放入土壤三十秒,同时王胖子会观察土壤颜色的变化——如果土壤从普通的褐色转为淡金色,说明测试者可能拥有地之真血的潜质。但测试进行了三个小时,三百多人经过,土壤颜色没有任何改变。
二号隔间,由张云鹤道长亲自坐镇。老道士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面前摆着一碗清水和一张黄纸符。他让测试者凝视水面,同时将符纸点燃,灰烬落入水中。如果水面上浮现出类似水流漩涡的波纹,说明有水之真血的可能。同样,三个小时,三百多次尝试,水面平静如镜。
三号隔间原本计划测试火之真血,但找不到合适的测试方法——总不能在室内放火。沈兰心临时调整方案,改为记录每个测试者在“血月之夜”后的异常经历。她在平板电脑上快速翻阅档案,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庇护所大厅里挤满了等待测试的人。空气闷热,混杂着汗味和消毒水味。孩子们在母亲的怀里哭闹,老人们低声交谈,几个士兵在维持秩序。气氛算不上恐慌,但有一种压抑的、等待判决的沉重感。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号,李建国。”
一个六十岁左右、左腿装着简易假肢的老人走进二号隔间。他是庇护所的厨师,大家都叫他“李叔”。血月之夜,他所在的社区遭到变异生物袭击,他失去了左腿,但用一把菜刀砍死了三只变异的野狗,救下了邻居家的两个孩子。
张云鹤按流程点燃符纸,灰烬落入碗中。
老人凝视水面。
十秒,二十秒。
就在张云鹤准备宣布“无异常”时,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涟漪。
不是波纹,是一道细微的、像刀锋划过水面的痕迹。那道痕迹只存在了半秒就消失了,快得像错觉。
张云鹤瞳孔微缩。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符纸,对老人说:“李建国,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对水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比如能预感到下雨,或者对水流的方向特别敏感?”
李叔愣了愣,挠挠花白的头发:“说起来……还真有。前天下雨前,我这条腿——”他拍了拍假肢连接处,“——这里会发酸,比天气预报还准。还有洗菜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水管里的水流不太对劲,后来一看,果然是堵了。”
张云鹤和站在门口的沈兰心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先出去吧,结果稍后通知。”沈兰心平静地说。
老人点点头,一瘸一拐地离开隔间。
门关上后,张云鹤压低声音:“水之真血的初步迹象。但很微弱,可能只是刚刚觉醒,甚至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沈兰心在平板上标记:“记录:李建国,六十二岁,左腿截肢,疑似水之真血觉醒者。需要二次验证。”
“怎么验证?”
“等林九回来,或者……”沈兰心思索着,“我们模拟一个危机环境,观察他的本能反应。但这有风险。”
张云鹤摇头:“不能冒险。真血觉醒者如果受到过度刺激,可能导致能力暴走,伤及无辜。而且现在庇护所人心不稳,任何意外都可能引发骚乱。”
他们继续测试。
下午四点,第一千八百九十三号测试者走进一号隔间。
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很大但空洞无神。她叫陈小雨,档案显示她来自神农架附近的松柏镇——那个被“门”吞噬了四千人的小镇。她是少数逃出来的幸存者之一,但父母和弟弟都失踪了。
王胖子照例让她把手放入特殊土壤。
女孩的手很凉,皮肤苍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她将手放入土壤,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三十秒过去。
王胖子正准备开口说“可以了”,突然发现女孩的手在微微颤抖——不,不是颤抖,是土壤在“流动”。那些蕴含地脉能量的颗粒,正像活物一样顺着她的手指缠绕、盘旋,最后在她的手背上形成一个淡淡的、土黄色的印记。
印记的形状像一片龟甲,只存在了三秒就消散了。
但王胖子看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孩:“你……你感觉到了什么?”
陈小雨茫然地看着他:“感觉?手有点麻……其他没什么。”
“你最近有没有……”王胖子斟酌着用词,“有没有觉得……脚下的大地特别‘亲切’?或者能感觉到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女孩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低声说:“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黑色的地面上,地面在开裂,裂缝里有很多黑色的手伸出来,想把我拉下去。但我踩在哪里,哪里的裂缝就会合上……这个算吗?”
王胖子咽了口唾沫,看向门口的沈兰心。
沈兰心已经记录下来了。
第二个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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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神农架边缘,“门”的扩张前锋以北五公里处。
林九独自一人站在一片刚刚被“虚无”吞噬过的土地上。这里曾经是一片茂密的冷杉林,现在只剩下光滑的、什么也没有的黑色“地面”——那不是土壤,不是岩石,是“存在”被抹去后留下的绝对平面。
他赤脚站在黑色平面上,脚下传来刺骨的寒意。那种寒冷不是温度上的低,而是“存在”层面的空虚,像站在世界的边缘,随时可能坠入虚无。
但他必须站在这里。
因为只有站在“门”的边缘,他体内的三块碎片才能最大程度地共鸣,才能从混乱的法则波动中,提取出关于仪式阵法的精确信息。
闭上眼睛,林九将意识沉入体内。
地之碎片的厚重感从心脏位置扩散,像树根一样扎进脚下——不,不是扎进,是“连接”。即使这片土地已经失去了一切存在,地之法则依然在这里有最基础的痕迹,像尸体上残留的神经反射。
水之碎片在右臂中流转,带来冰冷柔韧的触感。他能“听”到,远处还没有被吞噬的森林里,地下水的流动正在紊乱,像被惊扰的蛇群。
火之碎片在左胸处燃烧,暗红色的光芒透过皮肤隐约可见。这片区域的地热正在异常升高——不是火山活动,是“门”的扩张引发了基础法则的紊乱,导致能量释放。
而将这三者勉强束缚在一起的,是那缕从归墟带来的“平衡”。
它像一张越来越紧的网,每时每刻都在承受三股力量的拉扯。林九能精确计算出,从蓬莱回到现在,这张网的损耗率是每小时0.73%。按照这个速度,他还能坚持——
【计算中断】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意识里响起。
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是碎片共鸣时产生的“法则回响”。那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只是陈述事实:
【当前平衡损耗率已提升至每小时1.12%。原估算时间需修正。剩余时间:七天九小时四十七分钟】
又缩短了。
因为越靠近“门”,碎片的力量就越活跃,冲突就越剧烈。
林九睁开眼睛。那双瞳孔深处,三点光芒旋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流失也在加速——刚才看到沈兰心流泪时还会有的“应该安慰”的认知,现在已经变成了“情感表达,无实际效用”的冰冷判断。
但他没有离开。
他需要在这里完成仪式阵法的推演。
林九蹲下身,右手食指在黑色平面上划动。指尖没有留下痕迹——因为平面本身无法被“留下”任何东西——但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空气中浮现出淡金色的线条。那些线条是他用自身真血混合地之能量构建的临时投影,只有他能看见。
线条交错,延伸,形成一个直径十米的复杂阵法图案。图案的核心是四个空缺位置,对应四块碎片。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一个符文都代表一种法则约束,一个能量节点,一个因果链接。
推演到三分之一时,林九突然停下。
阵法的一个节点出现了逻辑矛盾——按照地之法则推演,能量应该顺时针流转;按照水之法则,应该是逆时针;而火之法则的要求是……交替。
三个法则互相冲突。
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平衡”。不是简单的压制,而是要在冲突中找到那个唯一的、能同时满足三个法则的“解”。
林九闭上眼睛,意识完全沉入计算。
时间流逝。
一小时后,他找到了那个解——不是最优解,是“可行解”。在阵法第十七环的位置,增加一个三向转换节点,让能量在不同法则之间动态切换,切换频率精确到微秒级。
但这意味着,仪式进行时,那个节点承受的压力将是其他节点的三百倍以上。它可能撑不住。
“需要加固……”林九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他体内的火之碎片突然剧烈震动!
不是正常的共鸣,是预警——有东西从“门”里出来了!
林九猛地抬头。
前方两百米处,那片绝对的黑色平面突然“鼓”起一个泡。泡泡表面有液体般的光泽,几秒后破裂,从里面掉出一个……东西。
那东西的形态在不断变化。最初像一团扭曲的肉块,然后长出四肢,又变成类似人形的轮廓,接着表面浮现出鳞片,又变成甲壳,再变成半透明的凝胶状。它像一团被无形之手揉捏的橡皮泥,每秒钟都在尝试不同的形态,但没有任何一种形态能稳定超过三秒。
最后,它停在了某种介于人类和昆虫之间的形态——直立行走,但关节反向弯曲;有类似人类的面部轮廓,但眼睛是复眼结构,嘴部是口器;皮肤表面覆盖着不断渗出黑色液体的气孔。
它站在黑色平面上,朝林九的方向“看”过来。
不是用眼睛看,是用某种更原始的感知方式——林九能感觉到,自己被“锁定”了。
那东西开始移动。
动作很别扭,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四肢不协调,走几步就会摔倒。但它摔倒后立刻爬起,继续前进,而且每一次摔倒再爬起,动作就会更流畅一分。它在学习。
学习如何在这个世界“存在”。
林九握紧了拳头——他没有带刀,薪火刀已碎,斩龙刀留在了蓬莱。他现在唯一的武器,就是体内的三块碎片,和那缕正在快速消耗的“平衡”。
不能在这里战斗。
如果动用碎片力量,平衡损耗会急剧加速,他可能撑不到仪式那天。
但也不能让它离开。
如果让这种来自“门”另一侧的东西进入正常世界,它会不断进化、适应,最终变成无法预测的威胁。
那东西已经走到一百米距离。
五十米。
三十米。
林九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地之碎片的能量在掌心凝聚,形成一个土黄色的光球。光球不大,但散发着沉静厚重的气息。
那东西停住了。
它的复眼紧盯着光球,口器开合,发出嘶嘶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噪音。
林九将光球轻轻抛向那东西。
光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那东西面前一米处,悬浮在半空,缓缓旋转。
那东西迟疑了几秒,然后伸出前肢——那只前肢末端不是手,是几根不断蠕动的触须。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向光球,在即将触碰时又缩回去,如此反复三次。
它在试探。
林九一动不动,维持着光球的稳定。他能感觉到,地之碎片的力量正在被光球持续抽取,虽然不多,但每多一秒,他体内的平衡就脆弱一分。
终于,那东西的触须触碰到了光球。
瞬间,光球炸开!
不是爆炸,是“固化”。土黄色的光芒像水泥一样迅速蔓延,将那东西的触须、前肢、乃至半个身体都凝固在一种类似岩石的材质中。那东西发出无声的嘶吼,疯狂挣扎,但固化速度太快,几秒内就把它变成了半尊石雕。
林九走上前。
石化的部分已经蔓延到胸口。那东西的复眼还在转动,里面充满了混乱和……恐惧?不,不是恐惧,是某种更原始的、对“失去变化可能性”的抗拒。
林九看着它,突然明白了。
这个东西不是“生物”,甚至不是“实体”。它是“门”另一侧那个“存在”投放到这个世界的“探针”,是纯粹的“变化”概念具象化。它的使命就是不断尝试、不断进化,找到在这个世界稳定存在的方法,为那个“存在”的完全降临铺路。
所以它怕的不是死亡,是“固化”——因为固化意味着失去变化的可能。
林九举起左手,掌心凝聚出水之碎片的力量。这次是冰蓝色的光球,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那东西的复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祈求”的情绪。
林九没有犹豫。
冰蓝色光球落下,命中已经石化的部分。极寒与地之能量结合,产生连锁反应——石化部分从内到外开始龟裂,裂纹中渗出黑色的液体,那些液体在空气中迅速蒸发。
三秒后,整尊石雕彻底崩碎,化作一堆灰色的粉末,随风飘散。
解决了。
但林九的脸色更苍白了。
刚才两次动用碎片力量,平衡损耗率提升了0.41%。他看了一眼意识中更新的倒计时:
【剩余时间:七天六小时十九分钟】
又少了三个多小时。
而且他能感觉到,“门”的扩张速度似乎……又加快了。刚才那东西出现的位置,黑色平面的边缘,比一小时前向前推进了至少二十米。
按照这个速度,可能不需要七天,“门”就会触及第一个人类聚居区。
必须更快。
林九转身离开黑色平面,走向临时营地——那是749局先遣队留下的小型据点,有基础的通讯设备。
他需要联系沈兰心,询问筛查进度。
也需要知道,另外两个真血持有者,什么时候能找到。
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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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庇护所,晚上八点。
筛查已经进行了一整天,测试了三千四百多人。疑似真血持有者的候选人只有两个:李建国和陈小雨。而且都只是“疑似”,需要进一步验证。
沈兰心坐在指挥室里,盯着屏幕上两人的档案,眉头紧锁。
两个候选人,一个年过六旬,一个精神受创。就算他们真的是真血持有者,能承受仪式的要求吗?能在关键时刻稳定提供真血吗?
“兰心姐,”王胖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碗泡面,“先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没吃了。”
沈兰心接过一碗,但没有动:“林九那边有消息吗?”
“半小时前通讯过一次,说在神农架边缘遇到了从‘门’里出来的东西,已经解决了。但他听起来……更‘冷’了。”王胖子叹了口气,“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平衡损耗率每小时1.12%,剩余时间七天六小时十九分钟’。连个‘没事’都不说了。”
沈兰心握紧了筷子。
七天。
他们只有七天时间,找到另外三个真血持有者,完成所有准备,举行仪式。
“张道长呢?”她问。
“在给那两个候选人做二次测试。”王胖子说,“用的是一种叫什么‘观魂术’的法子,能直接看灵魂的本质。但他说这种方法很耗神,一天最多能用两次。”
话音刚落,张云鹤推门进来了。
老道士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很亮。
“有结果了。”他说,“李建国,确认拥有水之真血,但觉醒程度只有三成左右,而且年龄太大,灵魂强度不够,可能无法完整释放真血的力量。”
“那陈小雨呢?”
“地之真血,觉醒程度五成。”张云鹤的表情有些复杂,“但这个女孩的灵魂……有问题。”
“什么问题?”
“她的灵魂有一部分‘缺失’了。”张云鹤坐下,喝了口水,“不是创伤造成的破碎,是字面意义上的缺失——就像被人用刀切掉了一部分。我怀疑,这和她在松柏镇的遭遇有关,可能是在‘门’扩张时,被擦到了边缘,导致部分灵魂被……‘抹除’了。”
沈兰心感到一阵寒意:“那她还能作为真血持有者吗?”
“能,但风险极大。”张云鹤严肃地说,“缺失的灵魂意味着她的自我认知不稳定,可能在仪式中失控。而且,地之真血需要与大地深度共鸣,如果她的灵魂不完整,共鸣可能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三人陷入沉默。
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候选人,一个太老,一个灵魂残缺。
“还有多少人没测试?”沈兰心问。
“庇护所总共五千二百人,今天测试了三千四,还剩一千八。”王胖子回答,“但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或者受伤太重的士兵,可能性更低。”
“不测试怎么知道?”沈兰心站起来,“继续。今晚通宵,明天上午必须完成全部筛查。同时,联系749局总部,调取全国范围内所有异常能力者的报告,扩大搜索范围。”
“那这两个候选人怎么办?”王胖子问。
“先记录,继续观察。”沈兰心说,“同时……准备好应急预案。如果到最后真的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们就是唯一的希望。”
即使希望渺茫。
即使风险巨大。
因为有时候,人们没有选择。
只能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然后赌上性命。
窗外的夜色深沉。
江城的天际线,远处还能看到几座净化塔的轮廓——那些塔已经停止了乳白色的光芒,现在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像一座座燃烧的墓碑。
倒计时在继续。
在神农架,在江城,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