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的硝烟,在凛冽的北风中并未迅速散去,而是化作厚重的、带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阴云,低低地压在残破的城垣与焦黑的土地上。
胜利的旗帜已经插上“天守阁”的废墟,但胜利之后的战场,呈现出另一种令人心悸的景象。巨大的弹坑如同大地的疮疤,密密麻麻,深的地方能淹没人。
被炮火犁过的土地上,散落着扭曲的钢铁、烧焦的木料、破碎的衣物、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战争残骸。空气中混合着硝烟、焦糊、血腥、以及尸体开始腐烂的淡淡甜腥,即使戴着口罩,那股味道也直往人肺叶里钻。
清理战场的命令早已下达。由卫生队、工兵、后勤部队以及部分轮换下来的战斗部队组成的清扫队伍,如同辛勤的工蚁,开始在这片巨大的死亡迷宫中工作。
首要任务是抢救伤员,无论是我们的战士,还是投降的日军伤兵,都得到了基本的救治和分类后送。
那些简易的、用帐篷和门板搭成的野战医院外,担架排成长队,痛苦的呻吟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弥漫不散。医生和护士们满手血污,眼睛熬得通红,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与死神争夺生命。
接着是收殓烈士。这项工作沉重而肃穆。战士们默默地在废墟和战壕中寻找牺牲战友的遗体。
很多遗体已经残缺不全,需要仔细辨认。找到的遗体被小心地用白布包裹,登记姓名部队,暂时安放在几处避风的洼地。那些无法辨认的,则单独集中。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抽泣和铁锹挖土的沉闷声响。每一具被白布覆盖的躯体下面,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戛然而止的青春。
日军的尸体同样需要处理,主要是为了防止瘟疫。
大批被俘的日军士兵和强征的民夫,在刺刀和枪口的监督下,在远离水源的下风处挖掘巨大的深坑,将一具具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尸体抛入,撒上石灰,掩埋。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只有铁锹与冻土的摩擦声和日军俘虏压抑的喘息。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军”,最终化为异国土地上的一抔无名黄土。
与此同时,真正的“收获”开始了。当战士们开始系统性地搜查、清理要塞的各个角落、仓库、坑道、工事时,连日的血战和惨重伤亡带来的阴郁,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情绪所取代。
“陈连长!你快来看!这边!二号弹药库!” 一个战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陈水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推开那扇被炮火震歪、但整体结构完好的厚重铁门。手电光柱射入黑暗,然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仓库巨大,几乎有一个篮球场大小。里面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码放着一排排厚重的木箱,几乎堆到了天花板。
箱子上清晰地印着日文和德文标记:“75mm炮弹”、“105mm榴弹”、“150mm穿甲弹”、“九二式步兵炮药筒”、“手榴弹(97式)”、“炸药(tNt)”。
数量之多,远超之前情报的估计。显然,铃木为了他“半年坚守”的计划,囤积了惊人的弹药。
“我的老天爷……这得有多少?” 一个老兵喃喃道,伸手抚摸着冰冷的木箱。
“清点!立刻清点!登记造册!派人看守!注意安全,特别是那些标着特殊记号的箱子!” 陈水生嘶声命令,喉咙因为干渴和激动而发疼。有了这些弹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部队的火力都将得到极大保障!
类似的消息从各处传来。
“三号仓库发现大量粮食!大米、面粉、罐头,堆成山了!还有咸鱼和清酒!”
“五号坑道里藏着一个被服仓库!全新的棉大衣、毛毯、皮鞋!”
“医疗站找到大批药品和器械!青霉素、磺胺、手术刀、绷带!很多都没拆封!”
“油料库!至少几千桶汽油和柴油!管道都连着发电机呢!”
缴获的物资清单如同雪片般汇总到前线临时指挥部。粮食、被服、药品、油料、通讯器材、工程材料……琳琅满目,数量惊人。
许多物资的包装上还打着关东军或朝鲜军的后勤标记,显然是铃木通过各种渠道搜刮、囤积,准备打持久战的,现在全都便宜了我军。
然而,最大的惊喜,出现在对要塞侧面一处相对独立、伪装成普通山体、位置隐蔽的建筑群的清理中。这里在之前的炮击和战斗中受损相对较轻。
带队搜索的高长河,凭借工兵的敏锐,发现了一扇极其隐蔽、与山岩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钢制防爆门。门上有复杂的机械锁,但已经被炮火震坏。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后,里面是一条向山腹内部延伸的、灯火通明、铺设着轨道和通风管道的宽敞隧道。
沿着隧道深入,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高长河也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隐藏在角山山腹深处的、规模中等的地下兵工厂!虽然设备看起来并非最先进,但种类齐全,保养良好。
有车床、铣床、钻床、锻压机,有子弹复装生产线,有手榴弹组装车间,甚至有一个小型的炮弹引信加工区。
原料仓库里堆放着钢材、铜料、火药。成品库里还有不少来不及运走的七九步枪子弹(显然是用来供应伪军或改造后自用)、手榴弹壳、以及部分迫击炮弹零件。
“兵工厂!铃木这老小子,居然在要塞里藏了个兵工厂!”
高长河激动地拍着冰冷的机床,“虽然比不上咱们‘海龙’和‘江蛟’的,但这些设备,拉回去,稍加改造,立刻就能扩大咱们的弹药生产能力!特别是复装子弹和手榴弹!”
消息传回,连李星辰也为之动容。一个能自产部分弹药和维修枪械的兵工厂,其战略价值,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那些囤积的弹药。这意味着更持久的战斗力,更少的对外依赖。
“立刻组织最可靠的工兵和技术人员,在绝对保卫下,对所有设备进行清查、登记、评估。制定详细的拆卸、运输方案。优先转移精密设备和图纸资料。这些设备,将来是建设我们自己强大国防工业的宝贵基石!”
李星辰亲自下令。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些缴获的机床,在“龙渊”或别的秘密基地里重新轰鸣,为前线生产出更多复仇的子弹。
就在战场清理和物资缴获工作紧张进行时,山海关城内的安民与秩序恢复也在同步展开。
枪炮声停歇后,饱受战火摧残、担惊受怕多日的百姓,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出藏身的地窖、防空洞,或者从城外返回残破的家园。
他们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街道,倒塌的房屋,以及那些虽然穿着同样破烂但纪律严明、正在帮助百姓清理废墟、分发粮食、救治伤员的“八路军”。
“老乡,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来打鬼子,解放山海关的!大家不要怕!”
“这里有热粥,先过来喝点,暖暖身子!”
“受伤的,生病的,到那边临时医疗点去,免费看病拿药!”
政工干部和宣传队员用铁皮喇叭反复呼喊,战士们则用行动消除百姓的疑虑。
他们将缴获的部分日军粮食,熬成热粥,分发给饥肠辘辘的百姓。帮助百姓从废墟中抢救出尚且可用的家当。
卫生员在街头设立简易诊所。被日军强征的民夫也得到了释放和安置。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中充满了警惕、麻木和深深的疲惫。
但随着时间推移,看到这些士兵真的不抢东西,说话和气,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孩子,一些胆大的开始靠近,接受食物和帮助。
渐渐地,街头开始有了人气,有了低低的交谈和孩童的哭声。
然而,在这初步的秩序恢复中,一股潜藏的浊流也开始涌动。一些在日军占领期间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的汉奸、特务、地痞流氓,此刻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或藏匿起来,或改头换面,甚至试图混入百姓中,或者寻找新的靠山。
“首长!首长!我要揭发!” 一个穿着破旧长衫、满脸悲愤的老者,在一个政工干部面前噗通跪下,老泪纵横,“东街‘福寿堂’的掌柜胡来福,是鬼子的铁杆汉奸!
鬼子在的时候,他帮着鬼子强征粮饷,欺男霸女,我儿子就是不肯给他家白干活,被他带鬼子抓去修工事,活活累死的啊!”
“还有西关的保长赵有财,他给鬼子当眼线,咱们村好几个给队伍送过信的,都是被他告密,让鬼子抓去砍了头啊!”
“南门那个‘混混’刘三,仗着鬼子撑腰,开赌场,放印子钱,逼得好几家家破人亡!”
民怨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开始喷发。越来越多的百姓站出来,控诉着那些昔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地头蛇”。政工部门迅速将这些情况汇总,并展开初步调查核实。
三天后,在山海关城中相对完好的老城隍庙戏台前,召开了一场公审大会。
戏台下,人山人海,挤满了从城内城外赶来的百姓,人人脸上带着激动、愤怒和期盼。
戏台上,临时摆了几张桌子,李星辰、陈远、以及山海关当地推举出的几位有名望的老人、乡绅代表就坐。
台下前排,跪着十几个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男女,正是民愤最大的汉奸恶霸胡来福、赵有财、刘三等人。周围是持枪肃立的战士。
大会由陈远主持。他首先简要说明了公审的目的和程序,然后由苦主代表和调查人员,逐一上台,揭发这些汉奸恶霸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血泪斑斑,铁证如山。
随着控诉的深入,台下群众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怒吼声、咒骂声、哭泣声响成一片。
“枪毙汉奸!”
“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人民军队为我们做主啊!”
声浪几乎要掀翻戏台的顶棚。胡来福等人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喊“饶命”,但在滔天的民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陈远宣读了根据《惩处汉奸条例》和群众意见拟定的初步判决:胡来福、赵有财、刘三等五名罪大恶极、证据确凿的首恶,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其余从犯,视情节轻重,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劳役或交由群众监督改造。
判决宣布,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长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许多百姓热泪盈眶,高呼“共产党万岁!”“人民军队万岁!”
李星辰站起身,走到台前。他没有多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激动的人群,然后看向面如土色的几个首恶,沉声道:“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几名战士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胡来福等人拖起。在群众“打死汉奸!”的怒吼声中,押往城西的乱葬岗。不久,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
消息传回,戏台周围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百姓跪地磕头,感谢“青天”。
公审大会极大地鼓舞了民心,震慑了潜伏的敌对分子,也迅速树立了新政权和人民军队的威信。山海关的秩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
商铺开始试探性地营业,学校筹备复课,一些基础的市政修复工作也在军队帮助下展开。
然而,就在这片胜利的欢腾与秩序重建的热烈中,阴影悄然蔓延。
深夜,山海关原日军守备队司令部,现被我军临时征用为后勤指挥部和重要物资囤放点,那里附近的一条小巷。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墙头滑下,落地无声。
他穿着普通的百姓衣服,但动作矫健,眼神锐利。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迅速靠近司令部围墙外的一个变电箱。他从怀里掏出工具,动作熟练地开始操作。
几乎在同一时间,城东刚刚恢复部分功能的小火车站,一个穿着铁路工服、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悄悄将一个小包裹塞进了一辆即将开往前线运送缴获物资的平板车的货物缝隙中。
城西,临时设立的野战油料储存点,一个哨兵在巡逻时,似乎被什么动静吸引,走向一堆油桶后的阴影。紧接着,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和人体倒地的声音。一个身影迅速从阴影中窜出,消失在夜幕里。
凌晨时分,后勤指挥部所在的院子突然灯光全灭,陷入一片黑暗!几乎同时,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有敌人破坏!保护物资!”
“电闸被破坏了!”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城东火车站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那是那辆装载物资的平板车发生了爆炸!
紧接着,城西油料储存点方向,也传来了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显然是油桶被点燃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山海关,瞬间又被爆炸和火光笼罩!尖锐的哨子声、奔跑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撕破了夜晚的宁静。
李星辰被爆炸声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抓起枕边的手枪,冲到窗前。看着远处两处冲天的火光,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阴沉得可怕。
“司令!特务破坏!变电站、火车站、油料点同时遭到袭击!” 赵大海衣衫不整地冲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
李星辰套上外衣,声音冰冷如铁:“命令全城戒严!所有部队进入战斗位置!搜捕一切可疑分子!消防队,全力扑救火灾,抢救物资!通知陈远,安抚群众,说明情况,防止恐慌扩散!”
他走到桌边,拿起电话,摇通了凌雨辰的专线:“雨辰,山海关有潜伏敌特在胜利后发动破坏。立刻启动我们在东北和华北的所有情报网,给我挖!
我要知道,是谁在指挥,还有多少人,下一个目标是什么!立刻,马上!”
放下电话,李星辰走到院子中。寒风凛冽,远处火光熊熊,映红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望着混乱的夜空,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