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宅深处搜出的那叠牛皮纸信件,像一堆烧红的炭,被李星辰亲手锁进了指挥部里最坚固的保险柜。
钥匙只有一把,在他贴身的衣袋里,与那枚三角护身符放在一起,一冷一热,一轻一重。接下来的几天,指挥部里的空气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沉闷。
赵大海、陈远等人偶尔交换眼神,都明白那叠东西的分量,但谁都没有主动提起,只是将手头的工作抓得更紧,排查更细,对沈万昌案子的收尾处理得更干脆利落。
公审沈万昌父子的大会,在山海关最大的广场举行,规模和声势远超之前那次。当沈万昌、沈继宗以及其他几名铁杆汉奸、特务被押上临时搭起的高台时,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怒吼。
控诉的声浪几乎要将台子掀翻。沈万昌囤积居奇、勾结日寇、欺行霸市、强占民女、资敌通敌、策划破坏……
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尤其是从沈家地窖救出的那几个骨瘦如柴、神志恍惚的女子被搀扶上台时,全场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枪毙沈万昌!”
“打死汉奸走狗!”
“为乡亲们报仇啊!”
声浪震天。沈万昌面如死灰,瘫软如泥,沈继宗则梗着脖子,眼神怨毒。
陈远代表山海关军事管制委员会和新生的人民政权,宣布了判决:沈万昌、沈继宗等七名主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其余从犯,依律严惩。同时宣布,没收沈家全部非法所得,充作公用,部分用于抚恤受难百姓和犒赏有功将士。
判决通过,万民欢腾。当几声清脆的枪响从城外乱葬岗方向传来时,广场上爆发出长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许多百姓相拥而泣,高呼“共产党万岁!”“人民政府万岁!”
公审大会极大地凝聚了民心,震慑了残余的敌对势力,也迅速将沈万昌案定性为“铁杆汉奸、民族败类、人民公敌”的罪行,与任何其他政治因素做了切割。那些敏感的往来信件,在公开层面,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在最高层,该走的程序一步未少。
李星辰亲笔起草了一份绝密报告,附上了部分不涉及最核心姓名、但足以说明问题的信件摘要影印件,通过最可靠的渠道,星夜送往延安。
在报告中,他客观陈述了发现经过,分析了其可能反映的某些势力“脚踏两只船”、“预留后路”的投机心态,以及对未来抗战和战后局势的潜在危害。
但他着重强调,当前民族矛盾仍是主要矛盾,应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维护团结大局。
建议中央对此情况心中有数,对相关人员进行必要的提醒和约束,但在公开层面,仍以揭露和打击汉奸罪行、团结一切抗日力量为主。
报告发出后,李星辰便不再纠结于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山海关的战后整顿、部队休整和下一阶段作战筹划中。
山海关的攻克,不仅仅是一座要塞的易手,它像一把锋利的楔子,狠狠钉入了日伪在华北与东北的连接部,打乱了敌人的整体部署,也为我军赢得了前所未有的战略主动。
几天后,一份来自延安的绝密回电,被机要员用颤抖的双手送到了李星辰面前。
电文很长,前半部分是对山海关大捷和后续肃清敌特、安定民心工作的高度赞扬,称此战“粉碎日寇华北锁钥,扬我军威,振奋全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延安方面对李星辰及前线将士的英勇顽强、智慧果敢,给予了极高评价。
电文中间部分,笔锋一转,提到了那份关于沈万昌的补充报告。电文称:“已阅。所虑深远,所持稳重。在当前形势下,坚持抗战、维护团结为大义所在。然,魑魅魍魉,不可不防。
中央对此已有掌握,将依情势妥善处置。你部当前任务,乃巩固胜利,扩大战果,向东向北,积极发展。其余事宜,自有中央统筹。望你戒骄戒躁,继续发挥中流砥柱作用。”
没有明确的指示,但字里行间的肯定、信任和“心中有数”的意味,让李星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延安的理解和支持,是他最大的底气。他默默将电文烧掉,灰烬落入火盆,化作几缕青烟。
几乎在延安回电到达的同时,凌雨辰的情报部门,通过破译日军电文和各地内线消息,拼凑出了日军方面的剧烈震动。
长春,关东军司令部。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巨大的作战室内将星云集,但每个人都面色阴沉。
墙上的巨幅地图上,代表“山海关要塞”的醒目红叉,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刺眼地钉在“满洲国”西南门户的位置。代表着华北方面军和关东军联系的主要陆上通道,被这个红叉硬生生切断。
“八格牙路!铃木这个废物!‘磐石’旅团,七千精锐,经营多年的要塞,不到一周就丢了!还发出了‘玉碎’电报,简直丢尽了关东军的脸面!”
一个身材矮壮、目光凶戾的陆军中将,第三军司令官河边正三,用拳头狠狠砸着桌面,震得茶杯乱跳。他是坚定的“北进”派,对山海关的失守尤其愤怒,这意味着他侧翼的安全受到了直接威胁。
“河边君,息怒。”
关东军参谋长笠原幸雄中将声音平稳,但眼神同样阴郁,“铃木旅团的战斗详报和最后通讯显示,敌军使用了远超以往认知的猛烈炮火、新式攻坚武器(喷火器、单兵火箭)、以及极其刁钻的渗透战术。
其指挥官李星辰,用兵狡诈狠辣,绝非寻常土八路。此次失利,固然有铃木轻敌、要塞设计未充分考虑新式战法等因素,但敌军战斗力之跃升,必须引起最高度警惕。”
“李星辰……又是这个李星辰!”河边正三咬牙切齿,“洞庭湖是他,山海关又是他!海军那帮马鹿在湖里吃了亏,现在轮到我们陆军了!参谋本部那些官僚,早就该重视这个心腹大患!”
“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山海关,划向辽西、热河,又划向华北。
“山海关一失,我军华北与满洲间的陆上联系被严重干扰。虽然还可通过海运和承德-古北口一线维持,但效率和安全大打折扣。
更严重的是,敌军士气大振,势必趁势向东、向北扩张。辽西、热河地区的治安,将面临极大压力。原定的‘决战华夏’部分攻势,也可能受到影响。”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将:“命令:第一,驻锦州、绥中、兴城各部,立即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加固工事,清剿周边可疑分子,防止敌军渗透突袭。
第二,热河驻军,加强对长城各关口的警戒,特别是古北口、喜峰口方向。第三,华北方面军,应设法稳定冀东局势,遏制敌军向西、向南蔓延。”
他顿了顿,“第四,情报部门,集中一切力量,给我彻底查清李星辰所部的装备来源、训练情况、真实兵力及下一步动向!特别是那些新式武器!”
“哈依!”众将肃然应诺。
“另外,”梅津美治郎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寒意,“给大本营发报,陈述山海关失守之严重性,以及李星辰所部之潜在威胁。建议……考虑动用特别手段,对此人及其核心团队,进行‘重点关照’。”
日军在震惊中匆忙调整部署,收缩防线,加强戒备。而我军则完全掌握了战略主动。山海关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向四周迅速扩散。
在“江蛟”基地和山海关前线联合召开的军事会议上,气氛热烈而昂扬。巨大的沙盘上,以山海关为中心,代表着敌我态势的小旗密密麻麻。
李星辰、赵大海、陈远、高长河、陈水生,以及华北野战军前指派来的代表齐聚一堂。
“同志们,山海关拿下来了,门打开了,但这只是第一步。”李星辰用细长的木棍指着沙盘,“鬼子被我们打懵了,正在收缩防线,调整部署。
这是我们扩大战果、巩固根据地、进一步打击敌人的黄金时机!不能给鬼子喘息的机会!”
他手中的木棍在沙盘上划出几个箭头:“我建议,立即以山海关为依托,兵分多路,主动出击!”
“第一路,向东,以陈水生部为主,配属部分炮兵,沿榆关-前所-绥中方向推进。目标:肃清辽西走廊南段残敌,威慑锦州,并相机占领或袭扰葫芦岛等沿海要点,获取更多港口情报,为日后海上行动做准备。”
“第二路,向北,以高长河部工兵及华北友军一部为主,向义院口、界岭口等长城隘口方向侦察、袭扰,保持对热河日军的压力,牵制其兵力,并寻找北上建立秘密交通线的可能。”
“第三路,向西、南,协助华北主力,扫荡抚宁、昌黎、卢龙等冀东县镇残余日伪势力,扩大解放区,将山海关与华北根据地更紧密地连成一片。”
“各部队注意,此次出击,以机动灵活、速战速决、扩大影响、补充物资为主。遇到坚固据点,不强攻,以围困、袭扰、政治攻势为主。重点打击小股日伪军、破袭交通线、发动群众、建立政权。要把山海关大捷的声势,变成实实在在的地盘和力量!”
命令下达,各部迅速行动起来。刚刚经历过血战、但士气正值巅峰的战士们,来不及过多休整,便再次踏上了征途。这一次,他们的腰杆更直,底气更足,手中的武器也更加精良。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向东,陈水生的部队刚出山海关不到二十里,驻守前所的一个伪军保安团闻风丧胆。
伪军保安团的团长在秘密联系我军敌工人员后,率全团八百余人战场起义,调转枪口,配合我军一举击溃了监督他们的一个日军中队,并献出了囤积的物资。
向北,高长河派出的侦察分队渗透到长城脚下,发现义院口的日伪军风声鹤唳,正在匆忙加固工事,征调民夫,显然被山海关的陷落吓破了胆。我军小股部队几次夜间袭扰,打得敌人彻夜不宁,误以为大军将至。
向西、向南,我军配合华北部队,横扫冀东。许多据点的伪军、保安队、地主武装,要么一触即溃,望风而逃,要么在我军兵临城下和政治喊话下,纷纷缴械投降或起义。
短短半月间,我军控制区域向东延伸了上百里,向北抵近长城,向西、向南与华北根据地连成一片。大批粮食、物资被收缴,许多受压迫的百姓得以解放,青壮年踊跃参军。
日军在辽西、热河、冀东的统治,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和混乱。一些最偏远的据点甚至被自动放弃。伪政权官吏和汉奸惶惶不可终日,不少开始暗中与我方接触,留后路。
胜利的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回山海关。指挥部里洋溢着久违的轻松和喜悦。部队在实战中得到了进一步锻炼,新装备得到了检验,根据地扩大了,物资得到了补充,兵员得到了充实。
然而,随着控制区域的急剧扩大,一个新的、更加战略性的问题,摆在了李星辰和所有高级指挥员面前。
在一次战果汇总和形势分析会上,赵大海指着地图上如今已变得十分辽阔的“红色区域”,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司令,各位,现在咱们的局面打开了,东西南北都有文章可做。
但资源有限,拳头不能到处乱挥。下一步,咱们的主攻方向,到底该定在哪里?是继续向东,压迫锦州、威胁辽西?
还是全力向北,尝试突破长城,进入热河,甚至威胁‘满洲国’腹地?或者,稳扎稳打,先彻底消化冀东,与华北连成一片,再图发展?”
陈水生立刻表态:“我觉得应该向东!锦州是辽西重镇,拿下来震动更大!而且靠近海,咱们有了海军,以后说不定能从海上支援!鬼子现在最怕咱们东进!”
高长河则说:“向北也不差!热河鬼子兵力相对空虚,咱们要是能打开一两个口子,建立秘密通道,就能把华北和东北的抗日力量连起来,意义重大!而且山区地形,适合咱们活动。”
华北前指的代表则倾向于巩固冀东,认为这是根本,向西发展也能更好地配合华北主力作战。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到了机会,也都看到了困难。
东进,可能直接刺激关东军主力,引发大战;北上,地形复杂,补给困难,可能陷入僵持;西顾,则可能坐失向敌占区纵深发展的良机。
李星辰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从渤海湾到燕山山脉,从辽西走廊到热河草原。
东、北、西,每个方向都充满了诱惑和风险。
山海关的胜利打开了局面,但也将他和他的部队推到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需要战略决断的十字路口。这不仅仅是一个战术方向的选择,更可能决定着未来几年华北乃至全国抗战局势的走向。
就在这时,凌雨辰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匆匆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凝重。
“司令,华北前指转来冀中军区急电。同时,我们监听站捕捉到天津、北平方向日军无线电通讯异常活跃,似乎有大规模调动迹象。”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众人,压低声音,“还有……舟山先遣队陈水生,用约定暗语发回简短消息,只有四个字:‘船已抵港’。”
“船已抵港?”李星辰目光一凝。这是他与陈水生约定的暗号,意指“龙渊”基地所需的第一批关键物资或人员,已经安全抵达舟山预定地点。
这是一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意味着向海发展的基石,正在遥远的东海岛屿上悄然奠定。
然而,几乎同时,来自冀中平原的告急和华北日军的异常调动,又将他的目光拉回了眼前陆地上的危局。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幅地图前,目光深沉。东面是海,是未来,但需要时间经营;北面是山,是潜在通道,但关山难越;西面是平原,是腹地,但强敌环伺。
而冀中的警报,则像一根刺,提醒他敌人从未放弃反扑。
“命令,”李星辰的声音打破了争论,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向东、向北的侦察和袭扰部队,继续保持压力,但暂不进行大规模战役行动。
陈水生所部,在辽西走廊南段转入防御,巩固既得阵地,开展群众工作。高长河所部,加强对长城各口的监控,但不要轻易越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华北前指代表脸上:“通知冀中军区,我们将密切关注敌情,并做好策应准备。
同时,以山海关现有主力为基础,组建东进兵团,由我亲自指挥,立即着手进行高强度机动作战和攻坚战训练。补给和装备,优先保障。”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天津与秦皇岛之间的某个位置,那里是日军控制的津榆铁路和北宁铁路交汇区域,也是冀东与冀中联系的咽喉地带之一。
“我们的下一阶段主攻方向,需要更准确的情报和更周密的谋划。”他看着凌雨辰,“但在那之前,告诉我,冀中鬼子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