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海峰顶,云台寂然。
青玄那番关于“得失定数”、“混元自在”的言语,如同最终落下的定海神针,将一切可能动摇的波澜彻底镇抚。其道心之坚,意志之定,已然昭然若揭,不容任何外力置喙。
鲲鹏凝视着对面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穹与混沌初开奥秘的眼眸,心中最后一丝凭借利益或情理动摇对方的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他清楚地认识到,眼前之人,其道途之选择,早已超脱了寻常的利害权衡,直指那冥冥中唯有自身方能走通的超脱之路。任何外部的诱惑与劝说,非但无用,反而可能引来对方更深层次的反感与警惕。
事已不可为。
良久,这位北冥之主、天庭妖师,终是缓缓收敛了眼底最后一丝变幻的光芒,那深邃的瞳孔重归古井无波,如同冻结了万载的北冥玄冰,再也看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他脸上看不出任务失败的懊恼,也并无被接连拒绝的愠怒,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面对同等甚至更高层次存在时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强行逼迫此等人物,其后果绝非他愿见,也绝非如今的天庭所能轻易承受。
他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属于先天神圣的矜持与庄重,沉声道:“道尊道心坚定,不为外物所动,贫道……钦佩之至。”
这声钦佩,比之论道之后的叹服,少了几分对大道本身的震撼,多了几分对修道者本心执着的认可。
“既如此,”他继续道,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贫道便不再强求,定当将道尊之意,原原本本,如实回禀两位陛下。”
话音落下,他袍袖微拂,并未见如何作势,石桌上那只始终散发着柔和星辉、承载着天庭厚礼与期待的玉盒,便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悄然飞回,没入他宽大的黑袍袖口之中,光芒敛去,仿佛从未出现。这一收,代表着天庭此次招揽行动的正式终结,也代表着双方关系的一个明确转折点。
然而,鲲鹏心念电转,身为天庭重臣,他深知即便招揽不成,也绝不能将一位如此深不可测的准圣大能,及其麾下潜力无穷的道统,彻底推向对立面。那非是智者所为,更不符合天庭的长远利益。即便不能为友,也绝不可轻易为敌。
于是,在收起玉盒的下一刻,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缓和与务实,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与双方都息息相关的寻常议题:
“然,洪荒天地虽广,顶尖势力却亦有数。混元道宫与妖族天庭,同处此方天地,纵无统属之缘,大道之途亦不尽相同,却也不必就此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不知在道尊看来,日后我双方……该当如何相处为宜?”
此言一出,峰顶的气氛似乎为之一松,从方才的坚决拒绝,转向了对未来关系的务实界定。这既是鲲鹏在为双方关系寻找一个新的、稳定的平衡点,也是给强势的天庭一个体面的台阶,避免因招揽失败而可能产生的尴尬与潜在的敌意。
青玄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自然听出了鲲鹏的弦外之音,也明白这是当前局面下,对混元道宫最为有利的选择。一味强硬拒绝,不留丝毫转圜余地,并非处世之道,尤其是在自身尚未真正无敌于天下之时。
他顺势而言,声音平和却带着清晰的分寸感:“妖师所言,正是吾意。混元道宫立世之本,在于求一份清净,守一方道统,专心大道,教化弟子,与洪荒各方势力,素无仇怨,亦无意卷入任何纷争是非之中。”
他先是再次明确表达了自身中立、避世的立场,旋即话锋微转,给出了一个具体且有限度的合作方向:
“故此,吾愿在此言明,混元道宫,愿与妖族天庭保持……友善之交。”
“友善”二字,他咬得清晰,既非盟友,亦非敌人,界定分明。
“若他日,遇某些无关立场道争、无关气运杀劫的领域,或可……互通有无。”他具体阐述道,语气如同在谈论一桩寻常的交易,“例如,天庭统御周天星斗,或有富余的‘星辰精金’、‘虚空神铁’等物;而吾蓬莱仙岛,得益于混沌滋养,亦有些许特产,如千年一熟的‘云雾仙毫’,可静心凝神,滋养元神;或有那深藏地脉的‘混沌晶玉’碎片,于炼制空间类法宝略有奇效……若双方皆有所需,愿以公平之道,等价相易。”
这是一个极其务实且边界清晰的提议。保持表面的和平与友善,进行有限的、严格限定在“资源交换”层面的合作,且必须是“无关立场”、“无关核心因果”的物品。这既最大程度上维持了混元道宫的独立性与超然地位,避免了与天庭气运的深度捆绑,又给了势力庞大、颜面重要的天庭一个不至于彻底对立、甚至能从中获得些许实际好处(蓬莱特产显然非比寻常)的台阶下。这是一种立足于现实的高明智慧。
鲲鹏听着,深邃的目光在青玄平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权衡这“友善”与“互通有无”背后真正的分量。他明白,这已是眼前这位道心坚定、实力深不可测的道尊,在当前形势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想要更进一步的合作或约束,绝无可能。而“保持友善,互通有无”这八个字,对于未能完成招揽任务的他而言,带回天庭,也足以对帝俊、太一有所交代——至少,未成敌人,且留有一线日后可能因利益而加深联系的机会。
“善。”鲲鹏缓缓吐出一个字,算是认可了这个基调,“道尊之意,明晰透彻,贫道已然明了。必当一字不差,转达两位陛下。”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品味这“表面和平”的滋味,最终颔首道:“保持友善,互通有无……如此,于双方而言,眼下看来,确是最好。也好。”
一个“也好”,道尽了多少权衡与无奈,也蕴含了对既定事实的接受。
既已定调,便无再多停留的必要。鲲鹏起身,黑袍如垂天之云,自然垂落,不染尘埃。他拱手,再次行那古老的道别之礼:
“既如此,贫道使命已了,不便久扰道尊清修,就此告辞。”
“妖师慢行。”青玄亦随之起身,立于云台之上,青袍随风微动,拱手还礼,姿态从容,既不显亲近,亦不失礼数。
再无多言,鲲鹏身形一晃,已然化作一道比来时更为内敛、几乎与空间背景融为一体的幽暗流光,并非破空而去,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遁出了蓬莱仙岛笼罩的范围,下一刹那,便已消失在东海尽头那茫茫无际的天际线之外,再无痕迹。
此次蓬莱之行,招揽青玄入天庭的任务,彻底宣告失败。
然而,经由那一番触及大道本源的坐而论道,以及后续这番关乎势力格局的务实交涉,妖族天庭与这新近崛起的混元道宫之间,却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一种建立在相互忌惮(尤其是天庭对青玄的忌惮)与有限利益交换基础上的、脆弱的“表面和平”。
混元道宫依旧独立于海外仙岛,云雾缭绕,道韵自成,维持着其超然的姿态。但自今日起,洪荒最顶尖势力天庭的视线,已如同无形的天网,牢牢地、带着审视与衡量地,锁定于此。
这份凭借青玄深不可测的道行与坚定道心换来的和平,究竟能在这愈发风起云涌、杀劫隐现的洪荒大世中维持多久?未来那席卷天地的巨大漩涡,又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而这位立志超脱、坚守本心的青玄道尊,又能否在那滔天洪流之中,始终守住这一方净土,维系住这来之不易的清净?
一切,皆在未定之天。唯有点点星辉与混沌气流,依旧在观海峰顶无声流转,见证着这洪荒历史中,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影响深远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