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波放下茶盏,终于正眼看了沙定洲一眼。
“上酒。”
几名侍女鱼贯而入,捧着精致的金杯玉壶。
沐天波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琥珀色的酒液。
“沙宣抚可知,当年成祖爷为何能五征漠北,打得那些不可一世的蒙古铁骑闻风丧胆?”
沙定洲一愣。
这哪跟哪?怎么突然扯起两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那是……那是成祖爷天威浩荡。”沙定洲敷衍道。
“天威固然重要。”
沐天波自饮一杯,声音不疾不徐。
“斡难河之战,神机营形成持续不断的火力网,让蒙古骑兵难以靠近。火炮则轰击敌军密集阵型,战马受惊、阵型混乱,完全无法发挥冲击优势。”
“此战完胜。”
沙定洲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这小子在点他?
“国公爷说笑了。”沙定洲皮笑肉不笑,“那都是书上的故事。如今这火铳,炸膛的比打响的多,还不如咱们手里的苗刀实在。”
“是吗?”
沐天波笑了。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讥诮。
“看来沙宣抚在山里待久了,消息闭塞了些。”
沐天波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子松弛感瞬间消失,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前几日,四川那边传来捷报。”
“秦老夫人率白杆兵,用的天工城火器。”
“那个叫冉天麟的土司,依托天险,自以为固若金汤。”
“结果呢?”
沐天波盯着沙定洲的眼睛,一字一顿。
“仅仅一日。”
“灰、飞、烟、灭。”
沙定洲的心脏猛地一抽。
这事他知道,但从沐天波嘴里说出来,味道全变了。
“那冉天麟是乱臣贼子,死不足惜!”沙定洲强撑着场面,声音拔高几分,“下官可是大大的忠臣!国公爷提这个,莫不是信不过下官?”
“信,自然是信的。”
沐天波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
“本公只是感叹。”
“若是看不清形势,也不过是这大炮底下的蝼蚁。”
“沙宣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沙定洲正要拍案而起,展示自己的“匪气”。
轰隆——!
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府外传来。
这声音不同于雷鸣,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与沉闷的回响,震得整个正堂的瓦片都在簌簌发抖。
桌案上的酒壶猛地一跳,翻倒在地,酒水洒了一地。
沙定洲整个人炸了起来,瞬间从椅子上弹起,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空的。
入府赴宴,不得佩刀。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刀斧手?
埋伏?
这小子真敢动手?!
他死死盯着主位上的年轻人,浑身肌肉紧绷。
沐天波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甚至那只捏着酒杯的手,都稳如泰山。
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沙宣抚,坐。”
“惊扰了。”
沙定洲惊疑不定,双腿沉重,怎么也坐不下去。
“这……这是……”
“陛下新赐的二十尊大将军炮。”
沐天波轻描淡写地解释。
“还派了几个老手过来教学。”
他指了指外面的校场方向。
“听说这几位老手,经验丰富。”
“指哪,打哪。”
沐天波缓缓抬起手,食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那指尖所向,正是沙定洲眉心的位置。
“这炮声听着吓人,其实准头好得很。”
“只要不乱动,就炸不到自己人头上。”
“沙宣抚,你说对吧?”
沙定洲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宴席还在继续。
可这满桌的珍馐美馔,此时却味同嚼蜡。
沙定洲盯着主位上的沐天波。
他想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出破绽。
紧张、心虚、或是故作镇定。
但什么都没有。
“沙宣抚,菜要凉了。”
沐天波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桌上的好菜。
沙定洲拿起筷子,胡乱夹了一块肥腻的熊掌塞进嘴里。
甚至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小公爷这炮……当真响亮。”
沙定洲抹了一把嘴角的油光,眼神闪烁,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就是不知,这火药可还够用?我听说北方战事吃紧,朝廷的火药都紧着北边送,咱们云南这地方,怕是分不到多少吧?”
这是试探。
沐天波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讥诮,分明是在看跳梁小丑的拙劣表演。
他没有解释,转头吩咐身旁的沐忠。
“忠叔,去把兵部调拨物资的那本册子拿来。”
沐忠躬身退下,不多时,便捧着一本厚重的蓝皮账册快步返回。
沐天波接过,像是翻看一本无关紧要的话本,信手翻了几页。
然后,啪!
账册被他随手扔在了沙定洲面前的桌案上。
“当今圣上革新除弊,国库充盈,物资调配,只会多多益善。”
那本蓝皮账册,就在沙定洲眼前。
他的手抬起一半,悬在空中,指尖微微颤抖。
伸过去,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被对方拿捏了。
这小子,要么是真有倚仗,要么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最终,沙定洲缓缓收回了手,将那本册子推了回去,脸上肌肉抽动,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此乃军机要务,下官不敢僭越。”
“小公爷的话,下官自然是信的。”
酒过三巡,味同嚼蜡。
沙定洲猛地站起身。
“国公爷,既然昆明安全无虞,下官就不叨扰了!”
他拱了拱手,声音陡然拔高。
“营里还有两万弟兄等着我开饭,下官得回去照应!”
你有炮,我有兵!
两万精兵就在城外,你敢动我,这云南就得翻天!
沐天波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那件一品麒麟补服的褶皱。
“也好。”
“沙宣抚公务繁忙,本公不留。”
沙定洲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猛地一松,立刻转身抬脚便要离开。
“慢着。”
身后传来两个字。
沙定洲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公爷,还有何吩咐?”
沐天波绕过桌案,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少年的身量已经完全长开,比沙定洲还要高出些许。
“方才在席上,你叫本公什么?”
沙定洲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小公爷啊……”
在云南这地界,哪个土司不这么叫?
这一声“小”,有的人这么称呼是亲近,有的人这么称呼则是轻视。
沐天波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沙定洲的肩膀。
“府里的老人,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唤我一声‘小公爷’,那是情分。”
话音未落,他搭在沙定洲肩上的手,五指收紧!
沐天波声音变大。
“至于你——”
“还是称一声‘征南将军’妥当些。”
”下次若无调令擅动军马,定以军法严惩,决不宽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