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地底禁室的寒意,似乎并未随着“溯光”古镜光芒的黯淡而消散,反而更加粘稠地浸透了每一寸空气,连同石壁上流转的淡金色符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白子画握着那枚新增了数道裂痕、触手冰凉刺骨的青铜古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古镜深处,那惊鸿一瞥的、由混沌恶意凝结而成的搏动心脏,以及亿万只冰冷贪婪的“眼睛”同时“睁开”的恐怖景象,依旧在他识海中反复灼烧、回响,带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与深沉的寒意。
那不是幻觉。
那是“溯光”以自身破损、他耗损心头精血与寿元为代价,逆流因果,窥见的一角真实。
蛮荒深处,有东西醒了。或者说,正在苏醒。它在召唤,在渗透,在试图将它的触角,探出那片被遗忘的禁忌之地,伸向六界,伸向……骨头体内那枚同源的“种子”。
昨夜袭击,绝非偶然,更非结束。那只是序幕,是试探,是那苏醒之物的……一次呼吸。
“师兄!”笙箫默扶住他微微摇晃了一下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心中更是骇然。他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模样——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虽竭力维持平稳,但那深敛的眸底,却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冰寒风暴与凝重。更重要的是,师兄竟然……吐血了!虽然那血迹带着异样的暗金,显然非寻常伤势,而是动用“溯光”这等禁忌神器、窥探不可名状之存在所遭受的因果反噬与神魂震荡!
“无妨。”白子画的声音,比这石室最深的角落更加冰冷,也更加平静。他轻轻挣脱笙箫默的搀扶,站直了身体。月白的衣袍上,那一点暗金色的血迹,如同雪地中绽开的妖异之花,刺目惊心。“立刻传讯,召集所有常驻长老,以及各峰首座,一个时辰后,长留正殿,紧急议事。”
他的目光,落在笙箫默脸上,里面没有商议,只有不容置疑的决断。
“关于昨夜袭击的调查结果,以及……蛮荒异动。”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笙箫默心头。
蛮荒异动!那不只是简单的封印松动或妖魔逃逸,而是涉及上古隐秘、足以颠覆六界格局的天大之事!师兄竟然要在长老会上直接抛出?!
“师兄,此事牵涉太大,是否先……”笙箫默下意识地想劝阻。长老会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涉及骨头客卿和可能引发六界动荡的蛮荒,一旦消息泄露或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时间了。”白子画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绝世神兵,“暗流已成,风暴将至。长留,必须在它彻底席卷而来之前,做出抉择。”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静室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况且,此事……已无法遮掩。昨夜袭击,杀阡陌亲至,闹出如此动静,六界目光皆聚于此。与其被动猜疑,不如主动掌控。”
笙箫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重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传讯。”他知道,师兄一旦做出决定,便再无转圜余地。而这件事,也确实到了必须摆上台面的时候了。
一个时辰后。
长留正殿。
这座象征着长留至高权柄、平日里庄严肃穆、只有重大典礼或议决要事才会开启的宏伟殿堂,此刻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高达十数丈的穹顶,绘满了象征天地至理与长留传承的古老星图与符文,在夜明珠的辉映下,散发着幽冷而神圣的光芒。三十六根需数人合抱的蟠龙玉柱,撑起整个殿宇,每根玉柱上的蟠龙都栩栩如生,龙睛以罕见的“荧惑宝石”镶嵌,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红光,仿佛感应到了殿内紧绷的气氛,随时可能活过来,择人而噬。
殿内,长留所有常驻长老、各峰首座,以及一些资历极深、实力强横的内门精英弟子代表,均已肃容到场。无人交谈,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正前方,那三张并排而设的、由万年“镇魂紫檀”雕琢而成的主座之上。
此刻,居中那张属于掌门的座位,空置。
左侧,坐着戒律长老摩严。他面容冷硬,眉头紧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座椅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悦与焦虑。杀阡陌白日强闯、白子画当众揽责,已让他心头火起,此刻紧急召集全体高层,他隐隐感到,将有更棘手、更麻烦的事情发生。
右侧,属于司药长老兼外事长老笙箫默的座位,同样空置。他正站在主座侧前方,面向众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再无平日半分慵懒。他在等待,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殿门处,光影微微晃动。
一道月白的身影,缓步踏入。
白子画。
他已换下了那件沾染了暗金血迹的常服,换了一身更为庄重、正式的掌门礼服。依旧是素白底色,但衣襟、袖口、下摆处,以极细的银线绣满了繁复玄奥的云纹与剑纹,在夜明珠与蟠龙柱荧惑宝石的光芒交织下,流淌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墨发以一枚简单的白玉长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清晰的下颌线。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动用“溯光”后的些许苍白,但眼神,却已恢复了一贯的深不可测与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冰封着万载玄冰,深潜着滔天暗流,让每一个与他目光接触的人,都忍不住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走到正中主座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身,面向殿内济济一堂的长留高层。
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流,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今日召集诸位,”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在空旷而肃穆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为昨夜,发生在我长留山门之内,针对客卿‘骨头’的袭击事件,以及由此事……牵涉出的,更为严重的隐患。”
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殿内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又归于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白子画没有停顿,继续道:“经查,袭击者所用功法、法器,乃至其生命形态残留气息,皆与蛮荒有关。非是寻常流放妖魔,其力量根源,直指蛮荒深处,一种古老记载中,被称之为‘墟灵’或‘荒煞’的禁忌存在。”
“蛮荒?‘墟灵’?”
“那是什么东西?”
“蛮荒封印不是完好吗?怎会有此等存在渗透而出?”
低低的惊疑与议论声,如同水波般在大殿中扩散开来。不少年长的长老,脸上已露出骇然之色,显然对“墟灵”有所耳闻。而年轻一些的首座与弟子,则更多是茫然与震惊。
“肃静!”摩严沉声喝道,声音如同闷雷,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转向白子画,眉头皱得更紧,目光锐利如刀:“子画,此事非同小可!‘墟灵’之说,虚无缥缈,上古记载语焉不详,岂可因一次袭击便妄下断言?更遑论与蛮荒扯上关系!蛮荒封印乃上古众神所设,稳固无比,岂容宵小轻易渗透?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细细查证,莫要自乱阵脚,更不可因一人之事,而动摇我长留根基,乃至引发六界恐慌!”
他的话,有理有据,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将此事与蛮荒直接挂钩、更反对大张旗鼓深入调查的态度。瞬间,得到了不少保守派长老的暗自点头。
白子画神色未变,只是眸光,愈发幽深。
“师兄所言,自有道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然,袭击者气息与蛮荒‘墟灵’同源,证据确凿,已由‘溯光’验证。”他抬手,那枚新增裂痕的青铜古镜,凭空出现在他掌心,镜面黯淡,却散发着古老而哀伤的气息,以及一丝……令人心悸的邪恶余韵。
“‘溯光’?!”摩严瞳孔猛然收缩!他当然认得这件上古神器,更清楚动用它的代价!子画竟然动用了“溯光”!还因此受了伤?!(他看到了白子画指尖尚未完全褪去的、因精血损耗而留下的淡淡金痕,以及那异常苍白的脸色。)
殿内再次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连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长老,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溯光”不会说谎,它所映照出的“因果”,往往触及事件最核心的真相。连“溯光”都因此受损,掌门亲自验证……
“即便如此,”摩严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语气依旧强硬,“蛮荒封印事关六界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封印真有松动,能容‘墟灵’气息渗透,那当务之急,应是加固封印,而非贸然深入探查!谁也不知道蛮荒深处如今是何光景,贸然派人进入,无异于羊入虎口,更可能打草惊蛇,刺激那未知的存在提前苏醒或做出更激烈的反应!我长留肩负守护六界之责,岂能如此莽撞行事?!”
“加固封印,自是要做。”白子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然,若不探明‘墟灵’苏醒程度、渗透方式、及其真正目的,加固封印亦是治标不治本。此次袭击,目标明确指向骨头客卿。她体内……”他略一停顿,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确有与蛮荒相关之隐患。‘墟灵’既能渗透力量制造袭击,其目标恐非一人。今日是骨头,明日又当如何?若其目标是破坏封印,或另有图谋,我长留坐视不理,待到祸及六界,悔之晚矣。”
他看向摩严,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压力:“被动防守,不如主动探查。 至少,需知其虚实,方能谋定后动。”
“主动探查?派谁去?谁敢去?!”摩严霍然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蛮荒是何等凶险之地!上古流放之所,法则混乱,秽气丛生,更有无数被遗忘的恐怖存在!便是上古真仙,入内亦难保全身而退!如今‘墟灵’疑似苏醒,其中凶险更增百倍!派弟子去,是送死!派长老去,我长留损失不起!掌门您亲自去?长留群龙无首,若那‘墟灵’或其爪牙趁机生事,又当如何?!”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句句切中要害,引发了殿内更多人的共鸣与担忧。是啊,蛮荒凶名赫赫,探查之说,谈何容易?代价太大,风险太高!
“我去。”
两个字,清晰,平静,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所有人,包括摩严,都愕然地看向声音来源。
说话的是笙箫默。
他不知何时,已从侧前方走回自己的座位前,此刻正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迎着众人或震惊、或不解、或担忧的目光。
“我对蛮荒古籍涉猎最多,对‘墟灵’等上古异闻亦有所钻研。且我司掌外事与药阁,于隐匿、探查、疗伤、应对秽气侵蚀等方面,皆有专长。”笙箫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由我带队,挑选精通阵法、符箓、且心志坚毅的精英弟子数人,携带足够防护与通讯法器,以隐匿、探查为主,不轻易涉险,不主动交战。一旦确认‘墟灵’状态、渗透路径及大致威胁,立刻撤回。如此,风险可控,亦能获取必要情报。”
“胡闹!”摩严厉声呵斥,“笙箫默!你是我长留司药长老,外事亦需你统筹!岂能亲身犯险?!更何况,你对蛮荒的了解,不过是纸上谈兵!真要进去,无异于盲人摸象,九死一生!”
“正因我是司药长老,才更应前去。”笙箫默不为所动,目光转向白子画,又扫过殿内众人,“蛮荒秽气、混沌法则,对生灵侵蚀极重。我长留典籍中虽有记载,但万年过去,其中变化几何?秽气特性有无异变?何种丹药、符箓能有效抵御?若不亲身探查,获取第一手信息,他日若真有大规模秽气泄漏或‘墟灵’入侵,我长留何以应对?届时,死的恐怕就不止是几个探查的弟子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决:“至于外事,可暂由李师弟代管。我意已决。”
“你……!”摩严气得脸色发青,指着笙箫默,一时语塞。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的争论。支持探查者,以笙箫默为首,认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能因噎废食;反对者,以摩严为首,认为稳固现有防线、避免刺激未知存在才是上策,探查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白子画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忧虑、或沉思的脸。
直到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等待他的最终决断。
他缓缓站起身。
月白的掌门礼服,在夜明珠与荧惑宝石的光辉下,流淌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
“蛮荒,必须探。”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丝毫转圜余地。
摩严脸色剧变,正要开口。
白子画的目光,却已转向他,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千山万岳般的重量,压得摩严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摩严师兄所言,亦不无道理。”白子画话锋一转,“蛮荒凶险,不可不察。故,此次探查,不由笙箫默带队。”
笙箫默一愣。
众人也是一怔。
“那由谁……”一位长老下意识问道。
白子画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大殿中央,那象征着长留至高权柄的、空置的掌门主座之上。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众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由我,亲自带队。”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掌门三思!”
“不可!万万不可!”
“掌门乃长留支柱,岂可亲身犯险?!”
“蛮荒凶地,未知莫测,掌门若有闪失,长留何以自处?六界何以安定?!”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比之前任何一次争论都要激烈!连原本支持探查的几位长老,此刻也面色大变,纷纷出言劝阻。掌门亲涉险地,这已经不是风险高低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长留、乃至六界稳定的根本!
摩严更是猛地踏前一步,脸色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涨红:“子画!你……你疯了不成?!你是长留掌门!是六界至强者!你的安危,关乎天下苍生!岂能……岂能为了一己之私,置长留于不顾,置六界于险境?!”
“一己之私?”白子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眸光骤然锐利如剑,直射摩严,“师兄以为,我此行,仅为骨头一人?”
摩严被他目光所慑,一时语塞,但随即梗着脖子道:“难道不是?!若非为了她,你何须如此?!”
白子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转身,面向大殿正门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殿门,看到那遥远而阴沉的蛮荒之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沉重与苍凉:
“蛮荒封印,维系六界平衡。‘墟灵’苏醒,力量渗透,其目标或为洪荒之力,或为破坏封印,或另有惊天图谋。无论何种,皆非一人一事之私。此乃关乎六界存续之大劫前兆。”
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那目光中,再无半分犹豫与动摇,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绝:
“我身为长留掌门,受众生供奉,承守护之责。值此危局,岂能安居后方,坐视弟子门人赴险?更何况……”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更加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还有何人,更有把握,从蛮荒深处……活着回来,带回我们需要的情报?”
最后一句,不是询问,是陈述。
是建立在绝对实力与自信之上的、冰冷的事实。
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反对、劝阻、质疑的声音,都在这一句事实面前,哑口无言。
是啊,蛮荒凶险,未知莫测。派谁去,似乎都是送死。唯有掌门,这位公认的六界至强者,或许……才有一线生机,完成探查,并全身而退。
可是……风险依旧太大了!掌门若在蛮荒有失……
“我离山期间,”白子画似乎看穿了众人的担忧,继续道,“长留一切事务,由摩严师兄暂代掌门之职,笙箫默从旁辅助。护山大阵开启最高警戒,各峰加强巡查,密切注意任何与蛮荒相关的异动。同时,传讯蜀山、昆仑、蓬莱等各派,通报蛮荒异动之事,提请各方提高警惕,并……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思虑周详,显然早已在心中权衡过无数次。
摩严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对上白子画那双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子画一旦做出决定,便无人能够更改。更何况,从理智上,他不得不承认,子画的安排,确实是当前局面下,最优,也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只是……这选择背后,所蕴含的风险与代价,让他这个做师兄的,心如刀绞。
白子画不再看众人各异的神色,他抬步,走向大殿门口。
“三日后,辰时,山门集结。”
他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如同最后的裁决。
“此次入蛮荒,只为探查,不为交战。人选,由我亲自拟定。诸位,各司其职,守好长留。”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外明灭不定的光影之中。
留下满殿死寂的长老与首座,面面相觑,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长留的决议,已然落下。
风暴,即将离开港湾,主动驶向那片未知而凶险的黑暗海域。
而绝情殿内,静室之中。
骨头不知何时,已悄然睁开了眼睛。
她静静地望着头顶冰冷的殿顶,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方才,透过层层殿宇与阵法,隐约传来的、白子画那平静却重若千钧的……
“由我,亲自带队。”
心口,那莫名的悸动,再次传来。
这一次,带着一种更沉重的、更复杂的,几乎让她窒息的……
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