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未大亮,城市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泛着青灰色的雾气里。老城区纵横交错的巷弄静悄悄的,只有早起觅食的麻雀在生着苔藓的屋檐上跳跃,偶尔发出清脆的啁啾。
陆文渊站在“问事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前,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叶知秋给的药。他没有立刻敲门,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扫过门楣上那块风吹日晒、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匾额,扫过门边那对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石鼓,最后落在门槛前那块被踩得光滑凹陷的青石板上。
这里,是陈景瑞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方。是他卜算天机、窥探命运、也与无数带着困惑、恐惧或隐秘欲望的来访者打交道的据点。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线香燃烧后的淡淡余味,混杂着老木头、旧纸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的陈旧气息。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叶知秋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蓝色棉麻衣裤,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额角沾着一点灰尘,显然已经忙活了一阵。
“来了。”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陆文渊点点头,踏入问事馆。
馆内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光线幽暗。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种着一株叶子有些发黄的老石榴树,树下有一口盖着石板的老井。天井两侧是厢房,正对着的是一间堂屋,也就是陈景瑞平时接待客人和进行卜算的地方。
堂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厚重的老榆木方桌,几把同样质地的靠背椅。靠墙是一排顶到天花板的博古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物品:罗盘、铜钱、龟甲、竹签、线装古籍、一些用红布或黄纸包裹的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还有许多造型奇特的瓶瓶罐罐。东西虽多,却并不显得杂乱,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秩序感,似乎每一样物品都被精心放置在特定的位置。
此刻,堂屋正中,那张老榆木方桌上,摆放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黑色陶罐。陶罐不大,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种沉郁的光泽。罐口用一块暗红色的绸布仔细封着。
那是陈景瑞的骨灰。
阿King正坐在桌旁,面前摊开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几个便携式仪器,屏幕蓝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他手边还放着一个打开的银灰色金属箱,里面是各种探测探头和数据线。
“能量残留扫描完成。”阿King头也不抬地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馆内存在多种复合能量场,来源包括:长期风水布局形成的稳定地气场、卜算仪式残留的信息扰动力场、部分具有特殊性质的物品散发的微弱辐射场,以及……”他顿了顿,“陈景瑞顾问生前长期活动留下的、与卜算之力深度纠缠的个人精神印记场。最后一个场正在缓慢衰减,但核心区域(主要指这张桌子和博古架前方)仍较显着。”
他推了推眼镜,看向陆文渊和叶知秋:“建议将核心工作区设在堂屋。这里的能量场经过长期‘驯化’,相对稳定且具备一定的信息敏感性和防护性,有利于后续的阵法加固和仪式进行。但需要对博古架上的部分物品进行重新鉴定和分类,其中三件检测到不稳定或危险的能量波动。”
叶知秋走到博古架前,目光扫过那些物品,清冷的脸上露出些许凝重:“交给我。景瑞留下的东西,有些可能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了解其全部特性。需要仔细甄别。”
陆文渊将行李袋放在角落,走到方桌前,目光落在那个黑色陶罐上。罐子沉默无声,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武胜呢?”他问。
“在后面厢房收拾。”叶知秋指了指天井右侧,“他说那里以前好像是堆放杂物的,要清理出来当练功房和临时休息室。”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叮咣乱响,夹杂着武胜的嘟囔:“这都什么破烂玩意儿……咦?这破木头疙瘩还挺沉……”
陆文渊和叶知秋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武胜的恢复力确实惊人,精力也旺盛得过头。
“先不管他。”陆文渊收回目光,“阿King,继续。除了能量场,馆内的结构安全、日常运行的基本需求,评估得怎么样?”
阿King调出另一份报告:“建筑主体为砖木混合结构,年代久远,但主体框架还算稳固。主要问题:电路老化严重,存在安全隐患;排水系统不畅,天井雨季易积水;门窗防盗及隔音性能差;缺乏现代化的通风、消防和安防设施。改造建议:全面更换电路,修缮排水,加固门窗并加装隐蔽防盗措施,安装独立的新风、消防喷淋系统,以及由我设计的集成化安防监控网络。预算初步估算……”
他报出了一个让陆文渊眼皮微跳的数字。
“资金方面,沈琬那边能提供一部分启动经费,但肯定不够这么全面的改造。”陆文渊揉了揉眉心,“先解决最紧迫的安全和基本办公需求。电路、排水、基础的安防监控优先。其他的,慢慢来。”
“明白。我会制定分阶段改造方案。”阿King记录下来。
叶知秋也开口道:“风水布局需要调整。以前这里是纯卜算之地,气场以‘静’、‘敛’、‘通幽’为主。现在要兼做事务所,需要增加‘聚’、‘稳’、‘御’的格局。我会重新布置几个关键节点,并设置简单的预警和防护阵法,材料清单晚点给你。”
陆文渊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建立一个据点,远不是找间房子那么简单。从硬件改造到软件布置,从安全保障到日常运营,千头万绪。而他们现在人手紧缺,资金有限,还都带着伤。
但这就是起点。无法回避,必须一步步夯实。
“先把堂屋清理出来,作为临时指挥和会议中心。”陆文渊定了定神,“阿King,你的设备先架设在这里。叶知秋,博古架的东西,我们今天一起初步分类。武胜那边,让他先收拾着,累了自然消停。”
分工明确,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陆文渊负责整理堂屋的桌椅和地面。叶知秋戴上特制的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从博古架上取下物品,一件件放在铺了软布的方桌上,仔细观察、感应,偶尔用指尖划过某些符文或质地,然后进行分类:可用的、待研究的、危险的、需要销毁的。
阿King则开始从他那仿佛无底洞般的背包和箱子里往外掏设备:小巧的服务器机箱、多屏显示器、各种传感探头、天线、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电子元件。他动作麻利地在堂屋一角开始搭建临时的工作站,线路很快像蜘蛛网一样铺开,但在他手中却显得井井有条。
问事馆里渐渐有了新的声响:搬动桌椅的摩擦声,仪器启动的轻微嗡鸣,叶知秋偶尔低声念出的物品名称或疑惑,以及后面厢房持续传来的、武胜与不知名杂物搏斗的声音。
阳光慢慢升高,透过天井上方的玻璃瓦(后来加装的)和堂屋敞开的雕花木门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仿佛被这新生的忙碌惊扰了百年的沉睡。
陆文渊擦去额角的细汗,直起腰,看着逐渐变得整齐的堂屋,看着叶知秋面前分门别类的物品,看着阿King那边已经亮起好几块屏幕的工作站雏形,一种奇异的充实感慢慢取代了最初的沉重。
这里不再是陈景瑞一个人孤独守望的“问事馆”。它正在被注入新的生命,新的气息,新的……“念”。
中午时分,武胜终于从后面晃了出来,浑身灰扑扑的,脸上还带着几道黑印,但精神头十足。他手里居然还提着两把锈迹斑斑、但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铸铁哑铃。
“嘿,看看我找到了啥!景瑞这小子还藏着这玩意儿!”武胜炫耀似的晃了晃哑铃,“后面那屋子清理得差不多了,空间不小,就是味儿有点大。不过通风散几天就好了。”
他看到堂屋的变化,吹了声口哨:“可以啊你们!这地方这么快就像个样了!”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个黑色陶罐,笑容收敛了一些,走过去,粗大的手掌轻轻在罐身上拍了拍,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武者特有的、沉默的哀悼。
“景瑞,瞅瞅,咱给你这儿收拾利索了。”武胜低声说,像是在对老友念叨,“以后咱就在这儿,接着你的事儿干。你在地下……不,你大概在天上瞅着呢,放心,亏不了。”
简单的话语,却让堂屋里的其他三人都静了下来。
叶知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阿King敲击键盘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陆文渊走到武胜身边,也看着那个陶罐,缓缓开口:“这里以后,就是‘平衡事务所’了。景瑞是这块基石的第一块。我们,是后来的搭建者。”
他转向其他三人,目光从叶知秋清冷的脸上,移到阿King镜片后专注的眼睛,再落到武胜沾满灰尘却眼神坚定的面容。
“地方简陋,百废待兴。前路艰难,强敌环伺。我们各有各的伤,各有各的过往和负担。”陆文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堂屋里回荡,“但既然走到了这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有些话,我想说在前面。”
“我们不是圣人,也不是救世主。我们只是一群偶然(或许也是必然)聚在一起,见识过黑暗,也渴望留住光明的人。”
“我们处理诡事,梳理地气,帮助那些被卷入超常事件的普通人,也防范那些危险的东西为祸人间。”
“我们寻求‘平衡’。不是在善恶之间和稀泥,而是在混乱与秩序、人性与超常、现实与诡谲之间,找到那条能让‘人间’继续安稳存在的、虽然狭窄却必须存在的道路。”
“这条路,可能会很孤独,不被理解,甚至会再次面对牺牲。”
“所以,”陆文渊的目光变得极其认真,“在这里,在这个刚刚起步的‘平衡事务所’里,我希望我们能做到几点。”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坦诚。面对任务,面对危险,面对彼此的能力和局限,不隐瞒,不逞强。”
第二根手指:“第二,信任。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同伴,相信对方的判断和选择,哪怕有时候看起来并不那么‘正确’。”
第三根手指:“第三,尊重。尊重彼此的道路、理念和私密空间。我们不求完全一致,但求目标相同下,能求同存异。”
最后,他握紧了拳头:“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人之事,即众人之事。一人之敌,即众人之敌。‘平衡事务所’的招牌立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块招牌的一部分。”
说完,他看向其他三人:“这是我的想法。你们呢?如果有不同意见,或者补充,现在就说出来。这块基石,需要我们一起夯。”
堂屋里安静了片刻。
武胜第一个咧嘴笑了,拍了拍胸脯,灰尘飞扬:“没说的!老陆你这几条,对我胃口!咱爷们儿在一起,讲的就是个实在和义气!以后打架我在前头,动脑子你们来,谁要是对咱们自己人玩阴的,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叶知秋微微颔首,清冷的嗓音响起:“理应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同舟,自当共济。叶家传承,此后亦是事务所传承的一部分。我会尽力。”
阿King推了推眼镜,屏幕光映在他的镜片上:“逻辑成立。团队协作效率高于个体总和的前提,是信息共享、目标统一与风险共担。我已将上述原则录入核心协议。补充:建立标准化事件处理流程、档案管理系统及贡献评估机制,有利于长期稳定运行。另外,”他顿了顿,看向陆文渊,“关于那个混沌能量聚合体的长期监测数据接入和共享权限,需要明确。”
陆文渊点头:“所有与任务相关的信息,包括塔顶漩涡的监测数据,在事务所内部完全共享。但涉及个人极度私密或可能带来不可控风险的信息,分享与否,由个人决定,但需提前说明其可能对团队造成的潜在影响。”
“可以接受。”阿King记录下来。
没有歃血为盟,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就在这间陈旧、刚刚开始整理的堂屋里,在陈景瑞的骨灰罐前,四个人,用最朴实的话语,达成了最初的共识,奠定了这块名为“平衡事务所”的基石。
它还很粗糙,还很脆弱。
但它已经存在。
“好了,”陆文渊拍了拍手,打破略显肃穆的气氛,“基石有了,接下来该砌墙了。午饭怎么解决?我请客,附近有什么吃的?”
武胜立刻来了精神:“我知道!巷子口有家烧腊饭,味道正,分量足!老子快饿死了!”
叶知秋微微蹙眉:“卫生条件……”
阿King已经调出了地图和点评数据:“距离127米,评价三星半,推荐叉烧饭。可订购外卖,预计送达时间25分钟。”
最终,四人决定叫外卖。在等待的间隙,他们继续手头的工作。叶知秋开始对着博古架和堂屋结构,用朱砂笔在纸上勾画新的风水阵图。阿King继续搭建他的工作站,屏幕一块块亮起,各种监控画面和数据流开始出现。武胜则拿起抹布,开始吭哧吭哧地擦拭那些刚搬动过的桌椅。
陆文渊走到天井里,看着那株老石榴树。树叶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细碎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陈景瑞曾经说过的话,那是在一次处理完棘手事件后,半仙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夕阳说的:
“这世间啊,就像一锅永远熬着的汤。有人想把它熬成甜的,有人想熬成咸的,还有人想把它熬成一锅谁也认不出的怪味。其实啊,最好的汤,就是让每种食材都还有自己的味儿,但又都融在一块儿,喝着熨帖,不扎喉咙。”
“平衡……”陆文渊喃喃自语。
或许,陈景瑞早就明白了。只是他用的是卜算的语言,而他们,要用行动去诠释。
外卖很快送到,是简单的烧腊饭。四人就在刚刚清理出来的方桌上,围着那个黑色的陶罐,吃了一顿简陋却热气腾腾的午饭。武胜吃得啧啧有声,叶知秋细嚼慢咽,阿King一边吃一边还在看屏幕上的数据流,陆文渊则慢慢吃着,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同伴在侧、前路虽艰却有所依的踏实感。
饭后,稍作休息,工作继续。
下午,沈琬来了。她没穿制服,也是一身便装,提着一个公文包。看到问事馆内的变化,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
“效率很高。”她将公文包放在桌上,“这是第一批资料。包括官方掌握的、与已崩溃的‘水底衙’网络可能相关的部分线索,一些近期上报的、疑似涉及超常力量的民间事件初步汇总,以及……你们‘平衡事务所’的临时备案文件和基础权限说明。”
她又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首期活动经费,不多,但应该能应付初期的基本开销和这次的部分改造费用。后续会根据任务完成情况和实际需要酌情拨付。”
陆文渊接过信封和资料,沉甸甸的。这不仅是物质支持,更是一种正式的、沉甸甸的认可与责任。
“另外,”沈琬的表情严肃起来,“有一件事,需要你们优先处理。不在资料里,是刚刚收到的、高度加密的线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看向她。
沈琬压低声音:“‘水底衙’崩溃时,除了那些明面上的外围网络和危险物品,还有一个更加隐蔽的‘传承序列’可能流出了。根据零碎信息拼凑,这个序列涉及到‘水底衙’核心秘术——尤其是‘营造司’机关傀兽核心炼制技术和‘提刑司’部分杀戮禁术——的原始图谱和关键心得。这些资料,很可能被某个或某几个原‘水底衙’的中高层人员,在崩溃前秘密转移或拷贝了。”
“得到这些资料的人,或许没有社长那样的实力和野心,但一旦他们试图复原甚至改进那些危险的技术……”沈琬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新的、可能更加疯狂和不可控的“继承者”?
陆文渊的心沉了下去。这确实比那些零散的诡物或危险物品更加棘手。
“有线索吗?”他问。
“非常模糊。”沈琬摇头,“只提到可能流向了‘西边’,或者与‘滇缅’一带的某些古老传承或势力有关。需要你们在后续处理事件时,多加留意相关迹象。我会继续动用我的渠道追查,有消息立刻同步给你们。”
西边?滇缅?陆文渊想起了阿King之前接到的那个来自东南亚的加密信息——“九霄龙吟,岂止岭南?” 难道这么快就有联系了?
压力,无形中又增加了一重。
送走沈琬,天色已经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问事馆陈旧的门窗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一天的忙碌下来,堂屋已经初具模样。阿King的工作站基本搭建完成,几块屏幕显示着不同的监控画面和数据。叶知秋已经清理和分类了大部分博古架物品,并开始在关键位置布置新的风水阵基。武胜把后面的厢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旧竹床,擦洗后摆在了里面。
四人再次聚在堂屋,都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比早上更加明亮。
“今天先到这里吧。”陆文渊说,“大家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我们正式‘开业’。”
他走到方桌前,看着那个黑色陶罐,又看了看周围焕然一新的同伴们,最后目光投向门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和更远处开始次第亮起的万家灯火。
“从明天起,‘平衡事务所’,接活儿。”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涟漪,将从这间古老的问事馆开始,一圈圈扩散开去。
融入这岭南的夜色,也融入那未可知的、诡谲与真实交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