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赵恒的书信与皇帝圣意传到神机坊时，已是深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林逸沉静却愈发坚毅的面容。他逐字读完，将信纸置于烛火上，看着它缓缓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焦糊味，与窗外传来的、永不停歇的锻打声混合在一起。
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冰凉的清醒。皇帝的“考校”，郡王的“约束周全”，主和派的虎视眈眈，朔风堡将士的生死……所有的压力，最终都化作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剑尖直指神机坊的产出。
“半月之期，已去四日。”林逸低声自语。时间，如同指间沙，流逝得残酷而无情。
他没有召集众人再做无谓的动员，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他只是起身，再次走向工坊区，走向那片被炉火映红、被汗水浸透的战场。
冶炼区，温度灼人。陈老铁已经连续值守超过十二个时辰，眼窝深陷，胡茬杂乱，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亲自守在最新改造的“双联渗碳炉”旁，这是他和几个老伙计琢磨出来的土办法——将两个炉膛并联，共用一套鼓风和排烟系统，可以同时处理两批钢坯，虽然对火候控制要求更高，但理论上能将“新钢”核心材料的日产量提升五成。
“师父！西炉膛温度有点不稳，北侧火道似乎有积灰！”一个满脸烟灰的徒弟哑着嗓子喊道。
陈老铁快步过去，侧耳贴在炉壁上听了片刻，又观察火焰颜色。“减少西炉送风，打开备用清灰口！快！北炉加送半成风，稳住温度！”他嘶哑地指挥着，同时抢过一把长柄铁钩，亲自去清理隐约堵塞的火道。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他恍若未觉。
箭镞工坊内，李木匠的“特制组”已经实行了“三班倒”，人歇工不停。那台关键的“震熔喷粒器”增加到五台，但熟练操作手依然稀缺。李木匠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将整个“喷粒”流程再次拆解！由最核心的三人小组只负责判断钢水状态和启动机关，另设专人负责颗粒预热、输送和喷头角度微调，形成一条简陋却有效的流水线。
“你！只看沙漏和钢水表面那层‘亮皮’！亮皮开始发暗、起皱，就是时候！喊‘放’！”
“你们俩！只管扳动这个手柄和这个旋钮！听到‘放’就动，力度速度按我画在墙上的刻度来！不许快，也不许慢！”
“你！预热仓温度盯死！你！输送管保持通畅！你！喷头角度每隔十息检查一次！”
李木匠的声音已经劈裂，但他依旧瞪着眼睛，如同最严厉的监工，在流水线各节点间巡视，确保每个环节都精准如机械。效率在严苛到极致的分工和重复中，被一点点榨取出来。
重弩试制区，吴道士的静室桌案上，堆满了画废的图纸和拆散的齿轮、簧片。他双眼布满血丝，道髻都有些散乱，却死死盯着手中一枚刚刚用新配方（加入了少量弹性极佳的某种兽筋胶）浇铸成型、正在慢慢阴干的复合簧片。
“成了！成了！”一名参与试制的年轻工匠突然激动地低呼。只见工作台上，一具简化版重弩的绞盘在两名工匠合力摇动下，虽然依旧费力，但齿轮咬合明显顺畅了许多，上弦速度比之前快了近一倍！而新换上的复合簧片，在连续击发测试中，复位稳定，未见卡滞！
吴道士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快！记录所有参数！绘制最终简化图纸！通知木工坊和铁匠坊，按此图纸，立刻开始准备量产工装和部件！”
林逸走过一个个工棚，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看，默默地记。他看到陈老铁被烫出水泡却浑然不觉的手，看到李木匠干裂渗血的嘴唇，看到吴道士桌上凉透的饭菜，看到无数工匠眼中交织的疲惫与执着。
他也来到了“林字营”训练场。这里同样灯火通明。韩队正和风影卫教头正带着三百新兵，进行着夜间紧急集合和防御阵型演练。
“敌袭！结圆阵！弩手居内，长枪手在外，盾牌手顶住！”韩队正的吼声在夜色中回荡。
新兵们动作尚显稚嫩，但无人懈怠。陈石头如今已是弩手小队的小头目，正大声指挥着同伴：“快！按白天练的，三人一组，背靠背！装填！检查弩机！”
柳乘风看到林逸，悄然走近，低声道：“白日练队列兵械，夜间练应变和意志。士气尚可，但时间太短，真要拉上战场，还差得远。”
“我知道。”林逸望着那些在寒风中挥汗如雨的年轻面孔，“他们不需要现在就上战场。但他们必须尽快拥有守卫神机坊、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尤其是，要熟悉新式军械的使用和配合。”
他顿了顿，道：“从明日起，抽掉一半的训练时间，让他们进入工坊，协助搬运物料、维护设备，甚至参与部分非核心的部件组装。一来缓解坊内人力，二来让他们更直观地了解他们未来要保护的、以及要使用的到底是什么。”
“是。”柳乘风应下，明白这是将“林字营”与神机坊更深捆绑的一步。
回到书房，已是后半夜。明轩还在等待，桌上摆着最新的物料消耗汇总和产出简报。
“公子，按照目前极限压榨的进度，‘破甲箭头’日产有望提升到四十枚，十日后可交付四百枚左右，勉强达到北疆要求的一半。重弩简化版，三日后可出第一具完全体样机，若一切顺利，十日内或可产出三十至五十具。弩箭和燃火油膏，全力赶工，可超额完成。”明轩快速汇报，声音同样沙哑。
一半……林逸闭了闭眼。朔风堡的消耗是惊人的，四百枚箭头，杯水车薪。但这就是神机坊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第一批赶制出来的，有多少了？”他问。
“‘破甲箭头’合格品已有一百二十枚，弩箭三万支，燃火油膏五百罐。均已分装完毕。”
“不等了。”林逸果断道，“立刻组织最可靠的人手和车马，由你亲自带队，押送这批物资，连夜出发，走郡王安排的秘密通道，以最快速度送往朔风堡！能早一天送到，城上将士就多一分希望！”
“是！”明轩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林逸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寒风灌入，带着远方隐约的霜气。他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那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看到城头摇曳的火把和将士们疲惫而坚定的脸庞。
“婉清。”他轻唤。
苏婉清的灵体从寄魂木中浮现，比起前两日，光芒凝实了些许，但依旧能看出消耗不小。
“感觉如何？”林逸关切地问。
“好多了，逸哥哥不必担心。”苏婉清柔声道，“灵体恢复比肉身快些。只是……那北方的煞气和血光，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林逸心中一沉。时间，真的不多了。
“婉清，坊内如今工艺改进遇到瓶颈，尤其是‘破甲箭头’的‘陶瓷钢’颗粒分布和重弩的部件强度。你的灵体感知独特，能否……试着感应一下材料内部更细微的结构变化？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林逸提出请求，但语气带着犹豫，他不想让婉清再过度消耗。
苏婉清却眼睛微亮：“我试试看！先前去北疆，灵体似乎对能量和物质的流动感知更加敏锐了。”她飘向书桌，那里放着几枚不同工艺阶段、甚至包含废品的“破甲箭头”样本，以及重弩的齿轮、簧片零件。
她将灵体感知凝聚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那些金属物件。渐渐地，一些常人所无法“看见”的微观景象，模糊地呈现在她的感知中——钢水凝固时内部应力的不均匀脉络，“陶瓷钢”颗粒在基体中或均匀或团聚的分布状态，齿轮啮合处因受力而产生的细微形变趋势……
她将感知到的这些模糊信息，结合自己的理解，通过意念缓缓传递给林逸。
林逸闭目接收，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前世的材料学知识，一些原本卡住的技术节点，忽然有了新的思路！
“原来如此……颗粒团聚是因为密度差和熔池对流不足……齿轮咬合不畅是热处理后局部硬度过高产生微变形……或许可以尝试在熔炼时增加一个振荡装置？或者调整齿轮的淬火工艺，采用局部感应加热？”一个个想法如同火花般在他脑中迸现。
他立刻铺开纸笔，将婉清感知结合自己理解得出的改进设想，快速记录下来。
“婉清，太好了！这些信息至关重要！”林逸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这就去和陈师傅、李师傅、吴道长商量！”
看着林逸重新燃起的斗志，苏婉清灵体微光流转，心中也涌起暖意。能帮到他，能帮到前线将士，她的一切消耗都是值得的。
神机坊的炉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燃烧得愈发炽烈。那是背水一战的意志之火，是千万人心血汇聚的希望之火。而远方的朔风堡，正等待着这火光照亮黑暗，带来破晓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