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枫叶亭位于学院最僻静的角落，要穿过一片开始凋零的枫树林。时值深秋，满山红叶如火，但地上的落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墨提前半小时抵达。
他没有直接前往亭子，而是在树林边缘停下，展开解析视界。
黑白双翼的虚影在意识中缓缓展开，左翼的黑暗如墨般晕染开来，将周围五十米范围内的魂力波动尽收眼底。风穿过树叶的轨迹，地底昆虫微弱的生命反应，远处训练场隐约传来的魂技练习声——一切都被分解成最基础的能量信息。
没有埋伏。
至少，没有明显的魂力隐藏迹象。
林墨又检查了三条可能的撤离路线，才朝着枫叶亭走去。他的步伐很轻，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落叶最厚的地方，几乎没有声音。
枫叶亭是一座八角木亭，红漆有些斑驳，但结构依然稳固。亭子里空无一人，石桌上积着一层薄灰。
林墨没有进去。他在亭子外五米处的一棵枫树下站定，背靠树干，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到亭子和三条小路的动向，又有树木作为掩体。
两点五十八分。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林墨的视线转向东侧小路。一个人影从枫树林中走来——是苏琳。她今天没有穿研究员的白大褂，而是一身简单的灰色便服，长发束成马尾，看起来比在实验室时年轻了几岁。
她的脚步有些匆忙，不时回头张望，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棕色的皮质文件袋。
林墨没有动，继续观察。
苏琳走到亭子前，看了看四周，然后走进亭子。她在石桌旁坐下，将文件袋放在桌上，双手交握，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她在紧张。
非常紧张。
林墨又等了五分钟，确认没有其他人跟踪苏琳后，才从树后走出，踏上通往亭子的小径。
脚步声让苏琳猛地抬头。看到是林墨，她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身体。
“你来了。”她站起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收到信了。”林墨走进亭子，但没有坐下。他与苏琳保持着一米五的距离，这个距离足够他做出反应，“你说有东西要给我？”
苏琳咬了咬嘴唇，拿起桌上的文件袋，却没有立刻递过来。
“在给你之前，我需要你先回答一个问题。”她直视着林墨的眼睛，“王铎死的那天晚上，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
林墨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问题很危险。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暴露出不该暴露的信息。
“我看到他倒在实验室里。”林墨选择了一个最中性的回答，“楚老师让我去叫人，等我回来时，审判团的人已经到了。”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实验室里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什么？”
苏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大概这么大，”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尺寸，“封面是硬皮的，边缘有金属包角。王铎从不离身。”
林墨确实见过那个笔记本。在解析视界记录的画面中，王铎死前手里拿着的就是它。但审判团清理现场后，那个笔记本不见了。
“我没有注意。”林墨说。
苏琳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苦笑了一下：“你在说谎。但你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谎。”
她不再追问，而是将文件袋推了过来。
“打开看看。”
林墨没有立刻去接。解析视界扫过文件袋——里面是纸质文件，大约二十页，没有魂力陷阱，没有毒物反应。袋子本身也是最普通的皮质，没有任何标记。
“这是什么？”他问。
“王铎留下的研究笔记的……副本。”苏琳的声音压得很低，“原件应该被审判团收走了，或者销毁了。这是我半年前偷偷复印的。”
林墨的手指触碰到了文件袋的边缘。
“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我觉得……”苏琳的视线移向亭外的枫树林，眼神有些空洞，“你和王铎是同一类人。不是指性格，而是指……你们都在追寻某种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转回头，眼神变得锐利：“王铎研究的是魂力属性的融合与转化，他想找到一种方法，让魂师能够安全地使用多种属性的魂力。而你在研究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一定也涉及到了魂力的本质，对吧？”
林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王铎的研究出了问题。”苏琳继续说，“大概三个月前，他开始频繁出入三层，和李长安部长接触。回来后，他的研究方向就变了——不再只是理论模拟，开始涉及活体实验。”
“活体实验？”林墨想起了三层那些畸变的魂兽。
“最初是昆虫类魂兽，然后是小型哺乳类。”苏琳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劝过他，说这种实验太危险，而且违反深塔的研究伦理。但他不听，说这是‘必要的代价’。”
她握紧了拳头：“后来……他开始用自己做实验。”
亭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枫叶的沙沙声。
林墨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是复印的研究笔记，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前几页是常规的魂力属性分析数据，但翻到中间部分，内容开始变得诡异。
“第七次融合实验，对象：风属性十年魂环残片+火属性晶核。结果：能量冲突爆炸，实验台损毁。结论：不同属性魂力存在本质排斥，需寻找‘中介物质’。”
“第九次实验，使用三层提供的‘稳定剂’（成分未公开）。冲突减弱，但魂力活性下降70%，无实用价值。”
“第十三次实验，活体测试：将微量混合魂力注入百年铁甲犀幼崽体内。三小时后，幼崽死亡，尸检显示内脏多发性出血。魂力紊乱是直接死因。”
林墨继续往后翻。
最后一页的记录日期是王铎死前一周。
“第三十一次实验，自体测试：注射‘改良型稳定剂’（李部长提供）。初始反应良好，魂力总量提升15%，出现短暂的多属性操控能力。但六小时后，魂力开始不受控暴走。抑制药剂无效。”
笔记在这里中断了。
后面还有几行字，但被涂黑了，无法辨认。
“他死前一周，状态已经很差了。”苏琳低声说，“魂力波动极不稳定，有时候会突然释放出冰属性或者火属性的气息——但他的武魂明明是金属性的‘铁臂猿’。我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只说……快成功了。”
“成功什么？”
“人造魂环。”
这四个字让林墨的心脏骤停了一瞬。
“什么？”
“人造魂环。”苏琳重复道，“王铎认为，如果能解决多属性魂力的融合问题，就能制造出可以承载任意魂技的‘空白魂环’。魂师只需要将自身魂技的‘模板’注入，就能获得对应的魂环，无需猎杀魂兽。”
林墨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被捏出了褶皱。
这个思路……和他自己的研究有相似之处，但方向完全不同。王铎想的是“魂技注入”，而林墨想的是“魂力模拟”。但最终目标是一致的——摆脱对魂兽的依赖。
“三层在支持这个研究？”林墨问。
“李长安非常感兴趣。”苏琳说，“他给王铎提供了实验材料、场地，还有那些‘稳定剂’。但我怀疑，那些稳定剂有问题。”
她翻开文件袋的最后一层，取出另一份文件。这不是复印的笔记，而是一份实验室的物资申请记录。
“这是我在三层实习时偷偷记下的。”苏琳指着上面的条目，“王铎申请的是‘魂力中和剂·三型’，但李长安批下来的是‘特供型·实验编号K7’。我去查过深塔的物资目录，根本没有K7这个编号。”
“你是说……”
“李长安给了王铎某种未经测试的、可能有危险的药剂。”苏琳的声音很冷，“而王铎相信了他，用在了自己身上。”
林墨看着那份物资记录，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苏琳说的是真的，那么王铎的死可能不是简单的实验事故，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李长安为什么要提供危险的药剂？是为了加快研究进度，还是另有目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墨抬头问，“这些信息如果泄露出去，你会很危险。”
“因为下周我就要调去三层了。”苏琳的笑容有些苦涩，“李长安点名要我过去，说我在魂兽亲和力测试中表现优异，适合参与魂力衰竭症的研究。但我有种预感……他可能发现了什么。”
“发现什么？”
“发现我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苏琳直视着林墨，“王铎死前三天，曾经找过我一次。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说话语无伦次，但有一句话我听清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他们想吃的不是魂环，是魂师。’”
枫叶亭里，温度仿佛下降了几度。
林墨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们？指谁？”
“我不知道。”苏琳摇头，“我问过他，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反复说‘不能继续了，必须停止’。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正常，继续做实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一周后，他就死了。”
她将文件袋整个推给林墨。
“这些东西留在我这里不安全。如果李长安真的在监视我，随时可能被发现。但你不一样——你是楚云的人，他暂时不会动你。”
“暂时？”
“楚云和李长安是死对头。”苏琳解释道，“深塔内部有派系斗争。楚云代表的是‘纯理论研究派’，主张基础研究优先，反对激进的活体实验。而李长安是‘应用成果派’，只要出成果，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两人斗了很多年。”
她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我得走了。离开太久会引起怀疑。”她站起来，走到亭子边缘，又回头看了林墨一眼，“小心李长安。也小心……三层所有的实验。”
“苏琳。”林墨叫住她，“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王铎已经死了，你完全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全地在深塔工作。”
苏琳沉默了几秒。
“因为我见过那些魂兽。”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在三层的实验室里。它们原本应该自由地生活在森林里，现在却被关在笼子里，被注射各种药剂，被改造成怪物……然后死去。”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林墨熟悉的东西——那是他在前世核灾后的废墟上，在那些垂死者眼中看到过的神情。
绝望，但又残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总得有人记住它们。”苏琳说，“也总得有人……尝试改变。”
说完，她转身离开，快步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
林墨在亭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将枫叶染成血红色。
他收起文件袋，贴身放好，然后沿着另一条路返回宿舍。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整合着所有信息。
王铎的研究，李长安的药剂，三层的实验，还有那句“他们想吃的不是魂环，是魂师”……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深塔内部，有人在暗中进行着某种禁忌的实验。而王铎，可能是发现了真相，或者即将触及真相，所以才被灭口。
那么，楚云知道多少？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给自己的那些权限，是真的出于信任，还是另有所图？
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快黑了。
林墨锁好门，拉上窗帘，然后才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文件袋。
他首先仔细检查了每一页文件，用小光的扫描功能分析纸质的纤维结构、墨水的成分，确认这些都是真实的复印件，没有被篡改过。
然后，他开始阅读王铎的研究笔记。
这一次，他读得很慢，一边读一边在脑海中构建能量模型。王铎的思路很有启发性——他试图用“魂力频率调谐”来解决属性冲突问题，这和“生命频率模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问题出在那些“稳定剂”上。
林墨让小光分析笔记中关于稳定剂效果的描述，试图反向推导其可能的成分。
【根据描述，该药剂能暂时抑制不同属性魂力的相互排斥，但会大幅降低魂力活性。】小光调出分析界面，【符合这种效果的已知物质有三种：深海沉银粉、枯萎藤提取物、以及……腐魂草。】
腐魂草。
林墨的眼神一凝。
这是一种只生长在极阴之地的稀有植物，有剧毒，能腐蚀魂力。少量使用可以暂时抑制魂力冲突，但长期使用会导致魂力本源受损，最终魂力枯竭而死。
如果李长安给王铎的“K7”药剂中含有腐魂草……
那么王铎的死，就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谋杀。
但动机呢？李长安为什么要杀一个有价值的研究员？
除非，王铎发现了比实验本身更危险的东西。
林墨继续翻阅文件，目光停留在被涂黑的那几行字上。
解析视界可以穿透表面的墨水，看到底层的笔迹。但王铎涂得很彻底，用了特殊的方法，即使以解析视界的能力，也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融合……不只是……魂力……”
“……生命……吞噬……”
“……源头在……塔……更深……”
塔更深？
林墨的心脏猛地一跳。
深塔一共有七层，这是明面上的结构。但传说中，深塔还有地下部分——那是连普通研究员都不知道的禁区。
王铎说的“更深”，是指地下吗？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小光突然警告，【方位：窗外，三点钟方向，距离十五米。】
林墨瞬间收敛所有魂力，将文件袋塞进床底的特制暗格，然后迅速躺到床上，装作已经入睡。
几秒钟后，一股微弱的魂力感知扫过房间。
这次的感觉和训练场那次不同——更隐蔽，更阴冷，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不适的气息。就像……三层的那些实验体散发出的魂力波动。
感知持续了大约半分钟，然后缓缓退去。
林墨继续装睡了十分钟，确认对方已经离开后，才重新坐起来。
窗外，夜色已深。
他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向外面。宿舍楼下的路灯亮着，在秋风中微微摇晃，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影。
一个人影也没有。
但林墨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或者说，在盯着所有可能触及真相的人。
苏琳，王铎，还有他自己。
他回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枚银灰色的权限卡——楚云给他的，可以进入深塔地下二层陈列室的卡片。
卡片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周三下午开放。
今天就是周二。
明天。
林墨将卡片握在手心，感受着金属的冰凉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如果深塔真的隐藏着秘密，如果王铎的死真的有蹊跷，那么地下二层，那个收藏着古代魂导器残片的地方，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而更重要的是……
他想看看，在那些古代魂导器中，有没有关于“人造魂环”的记载。
前世的研究，王铎的探索，还有他自己正在走的路——
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这是一条被无数人尝试过，却又被埋葬的道路。
而他，将再次踏上这条道路。
这一次，他不会再失败。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咯咯作响。
冬天，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