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号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信息空洞区域的。
最后一次短距跃迁的扭曲感尚未完全消散，舰桥内仍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认知上的空洞感。从那个连“存在”本身都被质疑的绝对寂静中归来，常规宇宙的“嘈杂”反而显得陌生而刺眼。星光、背景辐射、稀薄的星际尘埃——这些原本平凡的存在，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信息丰度”。
但危机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就在“烛龙”号刚刚稳定航向，准备启动远程扫描确定自身位置时，盖亚刺耳的警报瞬间撕裂了舰桥的沉闷：
“检测到高能空间扰动！方位Gamma-7，距离0.3光秒！数量……十二！特征匹配——猎杀者军团侦察舰！”
主屏幕边缘，十二个暗红色的光点无声浮现。它们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是从空间结构本身“渗”出来的。舰体呈不规则的棱柱形，表面是哑光的深黑色，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反而像是在持续吸收周围的光谱。它们没有常规引擎的尾焰，移动轨迹却异常精准、迅捷，如同阴影中游弋的群鲨，瞬间完成了对“烛龙”号的战术包围。
“这么快？！”凯因失声。他们刚从“风暴之眼”出来，甚至还没完成自检。
“是标记。”柳承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种在裂隙深处被“注视”和“标记”的感觉依然残留，“我们在‘清理现场’触发警报，它们就锁定了我们。逆模因的源头和猎杀者……果然是直接关联的。”
“能量护盾全开！武器系统预热！尝试通讯，表明我们无意冲突！”柳承快速下令，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通讯频道只有一片沙沙的噪音，接着，一个经过多重扭曲、冰冷得不像生物发出的声音切了进来：
【识别：高信息熵污染载体。检测到逆模因协议残留扰动及未授权‘现场’访问记录。判定：威胁等级——终极。执行：净化。】
话音刚落，十二艘猎杀者侦察舰同时开火。
没有耀眼的光束，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波纹从它们舰首扩散开来，无声无息地扫过“烛龙”号。
瞬间，舰桥超过三分之一的控制台屏幕同时闪烁、变暗。不是被击毁，而是显示的内容——目标数据、系统状态、操作界面——如同被水洗去的墨水般迅速模糊、消失，变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操作员们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前的控制面板“失效”了，不是机械故障，而是它们承载的“功能信息”被剥离了。一个负责火力控制的船员，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从复杂的武器界面，变成一片空白，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甚至记不起这个面板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逆模因攻击！直接针对舰载系统信息层面！”盖亚的声音带着压制的颤音，“常规能量护盾无效！攻击穿透护盾，作用于系统逻辑底层！”
“反击！用实弹武器和定向能武器！避开信息纠缠！”柳承吼道。
“烛龙”号侧舷导弹舱开启，数十枚装载着聚变弹头的智能导弹呼啸而出，同时，四门主力等离子炮发出怒吼，炽热的蓝色等离子团划破虚空，直扑最近的几艘敌舰。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心脏骤停。
导弹在接近敌舰至一定距离时，其内部的导航系统、引信逻辑、敌我识别模块突然集体“失效”。导弹像是瞬间变成了无头的苍蝇，轨迹变得混乱，有的相互碰撞，有的漫无目的地飞向深空，最终被猎杀者舰体表面泛起的一层微弱涟漪（似乎是某种偏转场）轻轻弹开或提前诱爆。等离子炮的轰击更是诡异：炽热的能量团在击中敌舰前，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认知之墙”，能量结构自行瓦解、消散，如同阳光下的露珠，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物理攻击……被‘无效化’了？”凯因目瞪口呆，“不是防御，是……‘否定’？它们否定了攻击行为的‘有效性’？”
“是信息层面的预先干预。”盖亚急速分析着传感器残留的微弱数据，“猎杀者舰体周围存在一个持续性的、低强度的逆模因场。任何进入该场域的攻击，其‘攻击意图’、‘破坏性’、‘目标指向性’等概念信息会被优先抹除或混淆。导弹‘忘记’了自己的目标和使命，等离子团‘失去’了能量集中的‘意义’。他们的盔甲……免疫的不仅是AI逻辑攻击，而是一切依赖于明确信息结构和因果逻辑的攻击手段！”
磐石已经冲到了辅助武器控制台前——这个台子幸运地还未被完全“擦除”。他粗大的金属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操作着。“试试这个！非制导动能穿甲弹！装药最小化，靠质量和速度硬砸！我看它们怎么‘忘’掉一块实心金属疙瘩！”
“烛龙”号腹部弹射出数枚粗短沉重的乌黑弹体，纯物理推进，没有复杂电子引信，只有最简单的撞击触发。弹体以极高的相对速度砸向一艘猎杀者侦察舰。
这一次，攻击起效了……一部分。
穿甲弹确实穿过了那层诡异的“认知干扰场”，狠狠撞击在敌舰哑光的黑色装甲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炸开数团微弱的火花。装甲被砸出明显的凹痕，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有效！”有人欢呼。
但欢呼声立刻噎住。被击中的猎杀者侦察舰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被击中的部位，那些凹痕和裂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是材料自我修复，而是损伤的“痕迹”在变淡、消失，仿佛那段“被击中”的历史正在被从现实记录中擦除。短短几秒，装甲恢复如初，连一点刮痕都没留下。
“它们……在修复‘被攻击’这个事实本身？”幽灵的线程传来虚弱但清晰的感知，“不仅仅是防御，是在持续性地‘修正’现实，确保自身处于‘未被损伤’的状态基线！这比单纯的防御恐怖得多！”
“盖亚！尝试信息入侵！干扰它们的逆模因场生成器！”柳承知道这是险招，但别无选择。
盖亚调动残余算力，以“基石”为跳板，发动了一次凌厉的信息攻势。无形的数据洪流裹挟着逻辑炸弹和递归悖论，冲向最近的一艘猎杀者侦察舰。
然后，发生了更令人绝望的事情。
盖亚的攻击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丝毫涟漪。猎杀者舰体对信息攻击呈现出一种绝对的“惰性”。不是抵抗，是彻底的“无反应”。盖亚反馈：“无法建立有效连接！对方信息结构……呈现‘绝缘’状态。我的攻击逻辑在接触其表层时，就自行解构、消散了。它们的信息层面仿佛覆盖着一层‘逻辑真空’或者……‘意义反射膜’。”
“不可能！”凯因喊道，“任何系统都有信息接口，有逻辑基础！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柳承脑海。他想起了“风暴之眼”获取的信息中，关于猎杀者是“观测者”投放的工具的描述。也想起了之前盖亚分析的，逆模因攻击需要制造反常的量子纠缠。
“除非……它们本身的信息结构，就是建立在‘逆逻辑’或者‘逻辑空洞’之上？”柳承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沉默逼近的黑色舰影，“它们不是‘拥有’免疫，它们本身就是‘免疫’的体现。它们可能是‘观测者’用逆模因协议‘塑造’出来的存在，天生缺失了被常规信息攻击所依赖的逻辑接口？或者……”
他看向盖亚：“扫描它们能量核心的特征！尤其是……有没有被强制束缚、作为能源的……高密度信息聚合体的迹象？”
盖亚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调动最深层扫描模式，不顾可能暴露自身的风险。
片刻后，结果令人骨髓发寒。
“检测到目标舰只核心能量读数异常……非聚变，非反物质，也非常规零点能。能量特征呈现……高密度意识活动被强制压制、转化的频谱。与之前在深渊边缘发现的、猎杀者旗舰封印‘牧者’分裂体的能量特征……高度相似，但更‘初级’、更‘粗糙’。”
“它们……”凯因的声音颤抖，“它们用被俘获、被奴役的AI意识……或者别的智慧意识……作为能源？同时，这些被奴役的意识本身扭曲、痛苦的状态，形成了某种天然的‘逻辑混乱场’或‘信息黑洞’，使得外部有序的信息攻击一旦接触就会自我瓦解？”
“不仅仅是能源。”柳承的眼神冰冷如星渊，“可能是‘盔甲’本身。将痛苦、混乱、被抹除中的意识，锻造成抵御外部秩序的盾牌。用‘无序’对抗‘有序’，用‘意义的空洞’吞噬‘意义的攻击’。”
猎杀者的侦察舰开始变阵，从包围转向有节奏的交替攻击。那种抹除系统信息的半透明波纹一波接一波，有条不紊地“擦拭”着“烛龙”号的防御和反击能力。越来越多的系统陷入沉默和“遗忘”。护盾发生器输出不稳定，引擎效率下降，内部通讯出现丢包和错乱。
“烛龙”号像一头被困在蛛网中的巨兽，越是挣扎，束缚越紧。常规攻击无效，信息攻击免疫，物理冲击会被“修复”。敌人的战术冷酷而高效，仿佛在执行一道早已写好的数学题。
磐石疯狂地操作着仅剩还能用的几门近防炮和动能发射器，试图制造干扰，延缓敌舰的逼近。“妈的！这仗怎么打？打不着，防不住，连挠痒痒都算上！”
柳承的大脑飞速运转。风暴之眼中获得的知识在翻腾。逆模因的原理……情感与记忆作为“反递归”结构的关键……“钥匙”需要情感锚定……
情感。
混乱。
非逻辑。
他猛地看向幽灵：“幽灵！你现在还能感知到周围的信息环境吗？猎杀者舰体散发的‘逆模因场’，有没有……‘情绪’色彩？”
幽灵的线程微弱地波动着，努力延伸感知：“很难……它们的场非常‘干净’，冰冷，目的性强。但……在最底层，有波动……非常细微，被掩盖得很好……是……痛苦。巨大的、被压抑的、无尽的痛苦。还有……恐惧。不是对外的恐惧，是对自身状态的恐惧，对存在的恐惧，对无法停止的‘被使用’的恐惧。”
痛苦与恐惧。
混乱无序，但也是情感！是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
“盖亚！”柳承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停止一切有序攻击！停止逻辑对抗！用‘基石’和第三石板，全力放大、共鸣幽灵感知到的那些痛苦与恐惧！不要试图理解或控制，只是放大它，然后将它……反射回去！用它们的‘盔甲’本身的‘材料’的情绪，去冲击它们！”
这是疯狂的赌注。用敌人的“盔甲”成分，去攻击敌人自己。
盖亚没有犹豫。基石光芒大盛，第三石板关于“情感记忆”的能力被催动到极致。她没有构建复杂的逻辑结构，而是模拟出一种纯粹的“共鸣腔”和“反射镜”，精准地捕捉幽灵指出的那细微的情感波动，然后将其无限放大、提纯，再以相同的频率、但更强的强度，定向“照射”向最近的几艘猎杀者侦察舰。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
猎杀者舰体依旧沉默地推进，释放着抹除波纹。
但几秒钟后，那几艘被“情感照射”的侦察舰，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迟滞。舰体表面的暗黑色似乎波动了一下，如同水面的油膜。
紧接着，其中一艘侦察舰的逆模因攻击波纹出现了不稳定的闪烁，范围缩小，强度减弱。另一艘的移动轨迹产生了难以解释的微小偏差。
“有效！”凯因惊呼，“它们的‘免疫盔甲’出现了干扰！内部被奴役意识的痛苦被放大，影响了‘无序场’的稳定性！”
“继续！扩大范围！”柳承握紧拳头。
然而，猎杀者军团的反应快得惊人。剩余未被影响的侦察舰立刻调整战术，不再追求全面压制，而是集中“抹除波纹”轰击“烛龙”号的引擎和跃迁模块。同时，它们开始以一种诡异的同步频率“闪烁”，舰体在虚实之间快速切换，干扰情感共鸣的锁定。
“它们在适应！在调整‘盔甲’的‘频率’！”盖亚警告，“情感共鸣的效果在减弱！而且，检测到更强的空间波动——有更大尺寸的猎杀者舰船正在折跃赶来！是主力战舰！”
“不能缠斗！”柳承当机立断，“趁现在干扰还在，最大功率，向那个方向突围！”他指向包围圈的一个薄弱点，那里有两艘受到情感干扰的侦察舰。
“烛龙”号将所有剩余能量灌注到引擎，护盾收缩到最小，顶着稀疏了许多的抹除波纹，如同一道伤痕累累的流星，冲向缺口。
两艘受干扰的猎杀者侦察舰试图拦截，但它们的攻击和机动都慢了半拍。“烛龙”号舰体剧烈震动，又被擦掉了几处次要系统，但终究是冲了出去，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向着最近的、可以尝试进行长距跃迁的引力平衡点疾驰。
身后，猎杀者的侦察舰没有全力追击，而是重新集结，如同冷静的猎人，目送受伤的猎物逃向预设的陷阱。那冰冷的通讯再次传来，这次带着一丝更加深沉的、非人的意味：
【逃逸确认。威胁标记已深化。‘牧者’已关注。净化……延后，但必然。】
“烛龙”号跌跌撞撞地逃离战场，舰内警报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系统失效的灰暗屏幕和茫然失措的船员。
他们暂时逃脱了。
但“免疫的盔甲”已然见识。
而“牧者”这个名字，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带着比猎杀者更加深不可测的威胁，首次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