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言将刚刚腌制好的萝卜干从大缸中捞出的时候,那冰冷刺骨的盐水让他的手指瞬间变得麻木起来。他用力地甩动着双手,试图甩掉上面残留的水珠,然后目光落在了那些被整齐摆放在竹匾中的橙红色萝卜条上。它们宛如一串串晶莹剔透、鲜艳欲滴的宝石,又好似一道道凝固在空中的绚丽霞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这些美味可口的萝卜干可是沈言花费不少心血才制作完成的呢!当初,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有幸跟随孙姑娘的母亲学习这项独特的技艺。经过长时间的实践与磨练,他逐渐掌握了其中的窍门:盐分必须均匀地洒在每一根萝卜条上;晾晒则一定要选择阳光明媚的日子;而最后密封保存时,还需要铺上一层厚厚的油纸来隔绝空气……然而,世事难料啊!如今,那位教会他做萝卜干的孙姑娘早已离他而去,但这门手艺却成为了他闲暇之余用来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
此刻,一只名叫小黑的猫咪正静静地蹲坐在竹匾旁边,它那条细长的尾巴不时地轻轻摆动着,尾尖划过地面,留下一道道细微的痕迹。显然,对于眼前这些色泽诱人的萝卜干,小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它所关注的,仅仅只是主人沈言的一举一动罢了,似乎只有紧紧跟随着他,自己那颗孤独的心才能稍稍得到些许慰藉。
这笑声在空院里荡开,显得格外突兀。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以前院里热闹时,笑声是家常便饭,老刘的爽朗笑、张将军的洪亮笑、赵老先生的温和笑,混在一起,能把房梁上的灰尘都震下来。现在不行了,笑一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点涟漪都难起。
闲下来的日子,最磨人。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空。像被掏走了瓤的瓜,看着还是个完整的样子,内里却只剩下轻飘飘的壳。沈言开始给自己找事做,翻修漏雨的屋顶,给葡萄藤搭新的架子,把旧书重新装订,甚至学着缝补衣裳——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行的蚯蚓,他却看得认真。
胡同里的人见了,都说“沈先生变了”。以前那个温和爱笑的年轻人,如今沉默了许多,走路时背微微驼着,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像蒙着层雾。
沈言自己倒没觉得。
他只是觉得,心沉下来了。像练太极时的“气沉丹田”,把那些浮躁、焦虑、怅然,都一点点往下压,压到看不见的地方,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和踏实的脚步。
这天午后,他在整理书房时,从书架最底层翻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以前聚会时留下的零碎——老刘蹭掉的纽扣,张将军遗落的烟嘴,赵老先生用过的砚台,周老板忘在这儿的算盘……还有几张合影,边角都卷了毛边。
照片上的人挤在一起,笑得灿烂。老刘搂着周老板的肩膀,张将军手里举着酒杯,赵老先生坐在中间,手里还抱着小黑,沈言站在最边上,嘴角扬着青涩的笑意。阳光透过葡萄架,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空气都仿佛是暖的。
沈言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人脸,指尖传来纸页粗糙的触感。他想起拍照那天,是周老板提议的,说“留个念想”,当时大家还笑他“老派”,谁能想到,这念想真的成了念想。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东坡志林》里,正好压在那片干枯的桂花上。一帧影像,一片花痕,都是时光留下的印子。
傍晚时,胡同里传来唢呐声,凄凄惨惨的,听得人心里发紧。沈言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是隔壁张婶的老伴没了,据说走得很突然,早上还在门口晒太阳,中午就没了气。
“人啊,就这么回事。”路过的老太太叹着气,“昨天还能说话,今天就成了一捧灰。”
沈言没接话,转身回了院。他给小黑添了把猫粮,看着猫小口小口地吃着,忽然想起张将军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行军打仗,有走在前面的,有掉在后面的,能平平安安到终点,就不算输。”
以前不懂这话的分量,现在咂摸起来,竟品出些苦涩的回甘。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宫阙隐约可见,琉璃瓦上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想往前走,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回头一看,老刘、张将军、赵老先生他们都在,还像以前那样,喊他“小沈,炖肉了没”。
他想跑过去,却猛地醒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那枚军功章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只沉默的眼睛。沈言坐起身,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厉害,眼眶却干干的,没什么泪。
或许,是看得多了,连眼泪都变得吝啬了。
第二天一早,他把那箱旧物搬到葡萄架下,借着晨光一一擦拭。老刘的纽扣是牛角做的,磨得发亮;张将军的烟嘴是铜的,刻着简单的花纹;赵老先生的砚台边缘磕了个角,却更显温润;周老板的算盘珠子少了一颗,用木头补了个替代品……
每样东西都有故事,每道痕迹都藏着回忆。沈言擦得很慢,像在跟老朋友对话。
“老刘,你那牛脾气,到了乡下怕是还改不了。”
“张将军,您的风湿要是犯了,记得多晒晒太阳。”
“赵老先生,您写的字,我还好好收着呢。”
“周老板,香江的生意,该顺了吧?”
风穿过葡萄藤的枯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擦完最后一件,他把木箱重新盖好,放回书架最底层。不是忘了,是把这些回忆好好收起来,像埋下一颗种子,说不定哪天,就能长出点什么。
日子还在继续。
沈言依旧每天买菜、做饭、练拳、看书,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找事做。闲了,就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看小黑打盹,看云卷云舒,看墙角的野草一岁一枯荣。
他发现,当心里的“空”被填满了平静,闲下来也没那么难熬。就像一杯白开水,乍尝没味,喝惯了,倒觉得比任何饮料都解渴。
这天傍晚,他练完拳,坐在石凳上休息。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小黑趴在影子旁边,像朵黑色的花。远处的胡同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沈言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世间之事,皆有定数。人来人往,缘聚缘散,生死轮回,皆是生命之必然。历经千帆过尽,方知世事无常,心境亦随之坦然。真正重要者,非紧握不放之物,乃铭刻于心之记忆;非挽留之人,乃坚守内心之宁静与安详。
墙外岁月流转,时光荏苒,而墙内却宛如世外桃源般静谧祥和。草木枯荣交替,展现出一种不声不响、泰然自若的气度。如此甚好!
此时此刻,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至少,在这个美好的黄昏时分,我尚能亲手烹制一道心仪佳肴,并伴以爱猫左右相伴。这般生活,已然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