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境,寒铁沟内却热浪翻涌。
第一座高炉在风雪中巍然矗立,青石垒砌的炉膛已被烧得通红,如同蛰伏于群山之间的巨兽之口,正吞吐着地火与希望。
数百匠人围聚四周,黑烟裹着火星冲上灰白天空,与飘落的雪花相撞,化作一缕缕升腾的雾气。
整座山谷仿佛从死寂中苏醒,血脉重新搏动。
刘老蹲在炉前,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小撮刚流出的铁水凝块,眉头越锁越紧。
他吹去浮尘,对着火光细看断面——那本该银亮坚韧的金属光泽里,竟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蓝灰。
“含磷……偏高。”他喃喃出声,声音低沉如地底闷雷,“此铁若按古法锻打,成器易脆,遇重击则裂,不堪为刃。”
身旁几名老匠人闻言色变。
有人摇头叹息:“矿是好矿,可天不遂人愿啊。”也有人暗自嘀咕:“莫非真要重归草莽?”
消息很快传到赵云耳中。
他正站在高坡之上,披着玄色大氅,目光沉静地望着那柱冲天而起的炉烟。
听到禀报,并未动怒,亦无惊诧,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万象天工——启。
刹那间,思维宫殿轰然展开。
无数数据流如星河倒灌,自脑海深处奔涌而出。
前世地质工程的知识体系、现代冶金原理、钢铁材料学的结构模型……尽数被调用、重构、推演。
眼前不再是简单的铁水与炉渣,而是分子层面的反应链:磷元素如何渗入晶格,破坏延展性;氧化钙如何作为碱性熔剂,与酸性的五氧化二磷结合成炉渣上浮分离;鼓风供氧又如何加速碳氧化放热,提升炉温,促进脱磷反应……
一幅全新的炼钢图景在他心中成型。
“传统冶炼靠经验,而我们,要用规律破局。”赵云睁眼,眸光如电。
他当即命人取来炭笔与粗麻纸,在风雪中席地而坐,一笔一划绘下《三段炼钢图》——初炼脱硫除杂,中炼鼓氧升温,末炼加石灰去磷。
每一阶段标注风量、温度区间、投料比例,甚至细化到鼓风机的叶片角度与进风口布局。
“这不是秘传心法,”他将图纸递向刘老,“这是‘理’。”
刘老接过图纸,双手微颤。
他一生铸剑锻甲数十载,阅尽天下冶术典籍,却从未见过如此条理分明、步步有据的工艺流程。
每一道工序都像是一场精密的祭祀,而非盲目的祈求火神恩赐。
“这……需多级风箱同步鼓氧,还要定时投入石灰石?”刘老迟疑,“山中无此器械,怕是难行。”
“没有,就造。”赵云起身,望向远处正在搭建的水力坊,“明日便动工。水轮驱动连杆,带动八组活塞风箱并联送风——我要让这座山谷,吹出超越时代的烈焰。”
然而天公不作美。
连日暴雪封死了所有运炭小道,仅存的干松枝储备告急。
炉火渐弱,匠人们束手无策。
王当匆匆赶来,请命伐林制炭,却被刘老厉声拒绝:“湿木烟重油多,燃之不烈,反损炉膛!”
众人陷入僵局。
赵云却未慌乱。
他缓步走入矿道深处,指尖抚过岩壁,细细感知土层湿度与结构。
忽然,他在一处塌方边缘停下,蹲身拨开覆土——下方露出一片乌黑松散的腐殖层,隐隐散发出煤油般的气味。
他瞳孔微缩。
“地下腐煤……虽未石化完全,但热值远胜朽木。”他低声自语,随即下令,“掘土三尺,采其黑壤,混以碎干松枝,压制为饼状,阴干一日后试燃。”
众人将信将疑,照令行事。
次日清晨,新型炭饼投入炉膛。
火焰瞬间暴涨,由橘黄转为青白,炉温飙升三成不止!
连刘老都忍不住凑上前去感受那灼人脸面的热浪,眼中震惊难掩。
“此法……从何而来?”他盯着赵云,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敬畏。
赵云只淡淡一笑:“不过是大地告诉我的话,听得久了,自然明白。”
七日后,风雪暂歇。
十柄新式长刀终于出炉。
刀身修长,通体乌金泛青,刃线流畅如龙脊,握柄缠麻浸漆,防滑吸震。
赵云亲自执起一柄,在校场中央缓缓拔刀。
一声轻吟,撕裂寂静。
仿佛冰河乍裂,又似苍龙初啸——那是金属在极致淬炼后发出的灵魂共鸣。
他举刀过顶,猛然劈下!
旧铸铁甲片应声断为两截,刀口毫发无损;再斩青石,只留下一道浅痕,刃面不见丝毫卷曲。
四周鸦雀无声。
张合上前接过一刀,翻检良久,终是叹道:“重心较前移三寸,利于突刺发力。骑兵持之冲锋,破甲之势至少提升四成!”
赵云点头,将刀横举,朗声道:“此刃,可破千军,当名‘破军’。”
“破军刃!”亲卫齐声高呼,声震山谷。
自此,龙骧亲卫全数换装,寒铁沟百工坊昼夜不息,铁锤声与炉火交织成新的战歌。
而就在众人庆功之际,赵云却独自回到工坊密室。
他铺开一张新绘的铠甲草图,指尖轻点肩甲连接处,眉宇间浮现深思。
“铁要利,人更要护得住。”他低声自语,“重甲迟滞,轻甲易穿……有没有一种方式,既能减重六成,又能抗住强弩重击?”
他提笔,在纸上勾勒出层层叠压的弧形铁片轮廓,旁注一行小字:“以轻铁板铆接牛皮,仿鱼鳞交叠之态,谓之……”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刘老,捧着一块试验残片,欲言又止。
赵云抬眼,目光如渊。
风暴,还未结束。
深夜,风雪初歇,寒铁沟的山谷如一头疲惫的巨兽伏卧于群山之间。
炉火未熄,余焰在残存的炭堆中明灭跳动,映得工坊外墙斑驳晃动,仿佛鬼影游走。
赵云披氅而行,脚步轻缓,却步步沉实。
他不急于回帐,反而沿着工坊长廊缓缓踱步。
铁锤早已停歇,但方才那一缕异样的敲击声仍在他耳畔回旋——不是寻常锻打的钝响,而是清越如钟、尾音微颤,似金玉相击,又似龙吟将醒。
他忽然驻足,闭目。
万象天工——启!
思维宫殿瞬间展开,意识如丝如缕,顺着记忆中的频率逆流追溯。
数据流奔涌:音波波长、振幅、谐频……一幅由声音构成的“地形图”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声响出自矿道第三支脉深处,距地表约三十丈,岩层结构异常致密,且伴生微量磁扰——这是高纯度合金才有的特征。
“寒铁母脉……”赵云眸底闪过一丝锐光,“非石非铁,千年凝结于地肺之中,质地极韧,断口如丝不断,古籍谓之‘斩龙脊’。”
若得此铁,何愁神兵不现?
正欲将这一发现归档解析,眼角余光忽掠过工坊角落的一幕——刘老佝偻的身影立于熔炉旁,手中捏着一张焦黄图纸,指尖颤抖,竟将其投入炉火。
火舌一卷,纸页蜷曲成灰。
赵云瞳孔微缩,却未出声,亦未上前。
他静静看着老人转身离去,背影苍老而沉重,像背着一座无人知晓的大山。
“墨家秘技,传内不传外,宁焚不授……”赵云心中低语,嘴角却浮起一抹淡笑,“你怕我夺你传承?还是怕我颠覆你毕生所信?”
他缓步走近炉边,从灰烬中拾起半片未燃尽的残角。
焦痕之下,隐约可见一条弧形结构线与一组齿轮传动标记——那是某种高效鼓风装置的核心设计,远比当前所用粗糙木风箱精密十倍。
“原来你们早有雏形……只是困于材料与动力,无法实现。”他指尖轻抚残纸,语气平静,“可惜啊,守秘者终被秘所困。”
夜更深了。
他独自走入密室,摊开新纸,提笔疾书。
脑海中的“双膛连鼓炉”构型已趋完整:前后双膛交替作业,一炼一排,辅以水力驱动八组活塞风箱,可二十四时辰连续供氧,炉温恒定千二百度以上,铁料日出量至少翻倍。
但他并未落笔绘图。
而是转向另一张空白麻纸,开始勾勒一种前所未见的防御体系——
轻铁板裁作鱼鳞状,每片三寸长、一寸宽,边缘预留铆孔,以牛筋穿连于厚鞣牛皮基底之上,层层交叠,自肩覆至膝。
肩甲处加设弧形导刃,可卸劈砍之力;腰肋留活动接缝,确保腾挪自如。
“叠鳞甲……重量仅为札甲六成,然因分散受力,抗穿刺能力反增三成。”他在旁注写道,“若再配以内衬棉絮夹层,可抵箭簇破甲后的冲击震荡。”
笔锋一转,他又画出蹶张弩的改良图样:在弩臂下方增设一道凹槽式钢条加固结构,两端嵌入榫位,用螺栓紧固。
如此一来,原本易在强张时断裂的木臂得以承压倍增,弦力可提至七石以上。
“射程可达三百步,夜间静袭,可穿透双层皮帐而不衰。”他眼中寒光微闪,“敌营未醒,利矢已贯帐杀人。”
正当他全神推演时,窗外忽有窸窣之声。
抬头望去,只见刘老竟去而复返,立于窗下阴影中,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些尚未遮掩的草图,脸色变幻莫测。
赵云不动,只缓缓吹熄油灯,低声道:
“你烧了一张图,以为能守住过去。”
“我画百张图,是要劈开未来。”
黑暗中,炉火最后一次跃起,照亮他半边侧脸——冷峻如铁,目光如星。
风暴,已在炉心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