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洗剑与尘岳
洗剑池并非真的水池。
厉寒秋将石头带到古剑丘深处一处背阴的山坳。山坳底部，并非泉水，而是一片方圆十数丈、光滑如镜的黑色岩面。
岩面并非天然，上面密布着无数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每一道都泛着金属般冷冽的光泽，散发着或凌厉、或沉重、或缥缈、或炽烈的残留剑意。
更奇异的是，岩面之上，终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色的雾气，那雾气冰寒刺骨，却并非水汽，而是由极度精纯凝练的金属性灵气所化，仿佛无数细碎的、无形的剑锋在流动。
“褪去外衣，赤身入内，静坐三个时辰。”厉寒秋指着那片黑色岩面，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池中剑意残留与金灵雾气会自发侵入你体内，冲刷经脉，淬炼筋骨，尤其对你这身古怪契约与石化之躯，或有锤炼奇效。过程……不会舒服。撑不住，便出来，但‘尘岳’之事，就此作罢。”
石头看着那片寒意森森、剑意冲霄的“池水”，喉咙有些发干。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除去破烂的衣衫，只留下贴身短裤。当冰冷的空气触及皮肤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走到岩池边缘，试探着伸脚踏入。脚掌接触岩面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千万根冰针攒刺的剧痛，夹杂着数道杂乱却锋锐无匹的剑意残念，顺着脚底猛地钻入体内！石头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冒出汗珠（随即被寒气冻结成霜），险些缩回脚。
但他咬牙忍住，将另一只脚也踏入，然后缓缓坐了下来。
“嘶——！！”
仿佛坐在了烧红的铁砧与万年玄冰之间！无数冰冷锐利的金灵雾气疯狂地向他毛孔中钻去，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无数小刀刮擦，刺痛难忍。
而那些残留的剑意更是如同有了生命，有的横冲直撞，试图撕裂他的肌肉骨骼；有的阴沉诡谲，直钻识海，撩拨心魔；有的炽烈霸道，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点燃！
更麻烦的是，这些外来的、属性各异的锋锐力量，与他体内以大地沉凝、厚重生机为主的契约之力与《玄微净世法》基础灵力，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如同水火不容，在他体内疯狂交战，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石头只觉得五内俱焚，又似坠入冰窟，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皮肤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白霜，又因内部冲突的高热而融化，周而复始，痛苦不堪。
他死死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双手死死扣住身下冰冷的岩面，指甲崩裂也毫无所觉。
他不敢运功抵抗，因为厉寒秋说了，这是“冲刷”和“淬炼”。抵抗，便失了意义。他只能强行收敛心神，默念师尊传授的基础心法，努力保持灵台一点清明，同时引导左臂契约印记的力量，不去对抗那些入侵的锋锐之力，而是作为“基石”和“缓冲”，护住心脉与识海根本，任由那些狂暴的剑意与金灵在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完成它们的“冲刷”过程。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一年。石头的意识在剧痛的边缘反复徘徊，几次差点昏厥过去，全靠着一股“不能倒下”、“要拿到‘尘岳’”、“要帮师父”的执念死死支撑。
厉寒秋就站在池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少年在池中痛苦挣扎，身躯时而结满冰霜，时而蒸腾热气，皮肤下隐隐有各色剑芒窜动，狰狞可怖。
他的眼神依旧平淡，但若细看，却能发现其深处一丝极淡的波动。能在洗剑池中坚持超过半个时辰的古剑丘弟子都不多见，这少年身负异种力量，冲突更剧，竟能生生扛到现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石头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并非痛苦减轻，而是身体似乎开始适应，或者说麻木。他体表凝结的冰霜与蒸腾的热气开始出现一种奇异的平衡，皮肤下乱窜的剑芒也渐渐变得有序，虽然依旧在体内冲突肆虐，却仿佛被他那沉凝的契约之力引导着，开始以一种暴烈的方式，强行拓宽、加固着他的经脉，锤炼着他的筋骨皮肉。
那条布满裂痕的石臂，更是贪婪地吸收着精纯的金灵雾气，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灰白色的表面隐隐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属光泽，显得更加坚固、更加……内敛。
三个时辰，终于熬到。
当厉寒秋的声音传来“时间到”时，石头几乎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厉寒秋凌空一抓，将他从洗剑池中拎出，扔过一件干净的粗布麻衣。
石头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痛感。但稍一缓过劲，他便惊喜地发现，体内虽然依旧剧痛残留，经脉却仿佛被拓宽了数倍，更加坚韧，灵力运转速度更快。
肉身力量明显增长，对痛楚的忍耐力也大大增强。更重要的是，左臂的契约印记似乎与身体结合得更加紧密，那种沉凝厚重的感觉深入骨髓，而刚刚吸收的金灵气息，并未与契约之力融合，却像一层坚固的“镀层”，附着在石臂内外，增强了其防御与某种奇特的“锋锐”感。
“还能走吗？”厉寒秋问。
石头挣扎着爬起，穿上麻衣，虽然脚步虚浮，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厉寒秋不再废话，转身带路。这一次，他们走向古剑丘深处一座最不起眼的、依山而建、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陈旧石阁。阁门无锁，只有一道简单的灵力屏障。
厉寒秋取出自己的身份剑符，按在屏障上，屏障无声消融。他推开沉重的石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还有岁月沉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阁内光线昏暗，没有层层书架，只有寥寥几个石台，上面随意摆放着一些或残破、或古朴、或形状奇特的剑器，大多黯淡无光，仿佛只是凡铁。
厉寒秋径直走到最里面，那里有一个孤零零的、更加简陋的石墩，石墩上，横放着一柄剑。
那剑无鞘。
剑身长约三尺，宽约两指，通体是一种毫无光泽的、仿佛被尘土掩埋了千万年的暗灰色。剑柄是简单的木质，缠着磨损严重的黑色布条。
整把剑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与周围那些残剑相比，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它还算完整。
但石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左臂的契约印记就猛地一跳！不是警示，而是一种……共鸣？呼唤？
“这就是‘尘岳’。”厉寒秋的声音在寂静的藏锋阁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此剑并非我古剑丘炼制，乃是初代丘主游历葬剑古漠时，于一片湮灭的剑冢核心所得。初得时便是这般模样，万载以来，无人能使其开封，无人能引动其丝毫灵性。它沉重异常，非蛮力可舞；它沉寂如死，滴血不认，灵力难侵。”
他看向石头，目光深邃：“丘主让我将它给你。并非赠予，而是‘请出’。丘主言，看你这八十一天，能将其‘悟出几分’。我不知丘主何意，也不知你与它有何缘法。但你需知晓，古剑丘立丘以来，尝试过‘尘岳’者不下百人，皆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人心神受创。你，还要试吗？”
石头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走上前，目光紧紧锁定那柄灰扑扑的古剑。越是靠近，左臂契约印记的悸动就越强烈，仿佛那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位沉睡的、古老的、与大地同寿的……同伴？
他伸出右手，想要触碰剑柄，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犹豫了一下，他换成了那只刚刚经过洗剑池淬炼、布满细微金属光泽的左臂，缓缓握向了那缠着黑布的剑柄。
触感冰凉，粗糙，带着木质的纹理和布条的柔韧。与他想象的沉重不同，入手的分量……恰好？不，不是轻，而是一种与他此刻身体状态、与他左臂契约之力隐隐匹配的“合适”感。
就在他五指合拢，真正握实剑柄的刹那——
“轰！！！”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仿佛洪荒开辟般的沉闷震动！
石头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如同整个大地山川重量凝聚于一点的沉凝意念，顺着剑柄，悍然冲入他的左臂，冲入契约印记，直贯识海！
与此同时，他左臂契约印记的力量，以及刚刚吸收的那些尚未完全驯服的金灵锐气，也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注入那灰扑扑的剑身之中！
“嗡——！！！”
一直沉寂如死的“尘岳”，剑身之上，那些仿佛尘土的暗灰色，骤然剥落了一丝！露出下方一抹深沉内敛、仿佛承载了无尽山岳之重的玄黄色光泽！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灰暗，但一股苍茫、厚重、古老到极致的剑意，已如同苏醒的巨龙，在藏锋阁内一闪而没！
虽然短暂，虽然微弱，但厉寒秋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缩成了针尖！握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万载尘封的“尘岳”……竟然……有了反应？！
石头如遭雷击，闷哼一声，握着剑柄连退三步，脸色苍白，额角青筋暴起，识海中仿佛被塞进了一座大山，沉重无比，却又与他的契约印记产生了某种奇异的、缓慢的融合。
他感觉手中的剑，不再是一柄死物，而是一个无比沉重、无比古老、刚刚被惊动了一丝丝“存在”的意志。
他成功了？不，距离“悟出”还差得远。但他确确实实，以自身的契约与刚刚淬炼的身体，触动了这柄万古沉寂的古剑！
厉寒秋死死盯着石头，又盯着那柄恢复灰暗的“尘岳”，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带上它。我们走。”
石头紧紧握住“尘岳”的剑柄，那沉甸甸的分量与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共鸣感，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使命感。他跟着厉寒秋走出藏锋阁。
门外，天光已然大亮。山风依旧凛冽。
厉寒秋看着远方云海，沉默片刻，道：“我会安排静室给你。八十一天内，你便在此参悟‘尘岳’，亦可随时去洗剑池。我会定时送去饮食。八十一天后，无论你悟得几分，带上‘尘岳’，离开古剑丘。”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尘岳’非同小可，它既然对你有反应，便是你的机缘，亦是你的劫数。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石头一人，站在古老的山门前，手握尘封的古剑，望着云海翻腾，前路茫茫，却又仿佛有一条清晰而沉重的路，自脚下延伸开去。
八十一天。尘岳。伐天。
他紧了紧握剑的手，转身，走向厉寒秋所指的那间静室。接下来的日子，他将与这柄来自葬剑古漠的沉睡之剑为伴。
而与此同时，百草谷中，林风亦刚刚结束对地脉的梳理，抬头望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尘岳……无锋啊无锋，这份礼，可不轻。看来，你也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