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西域,天山北麓。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兴都库什山脉的积雪开始消融,汇成浑浊的溪流,在戈壁滩上冲出无数道沟壑。对于被困在喀什以西三百里营地的神圣罗马帝国远征军而言,这融雪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愈发沉重的绝望。
远征军统帅,五十三岁的冯·施利芬少将站在营地中央的了望塔上,举着单筒望远镜,望向东方。视野尽头,天山山脉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而在山脉与戈壁交界处,一道人工构筑的灰黑色线条隐约可见——那就是明帝国耗时半年打造的“钢铁长城”。
“将军,”副官递来一份刚刚译出的密电,声音干涩,“维也纳急电。海军部通告:马六甲方向,联合舰队第二次试探进攻再次失败,损失巡航舰四艘。小纳尔逊上将判断,正面强攻马六甲的代价将超出承受极限,建议继续围困,同时等待......南方局势变化。”
冯·施利芬接过电报,快速扫过,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等待南方局势变化?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等着明帝国南方的叛乱扩大,迫使朝廷分兵镇压,从而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
“伦敦和巴黎有什么新消息?”他问。
“英法两国大使昨日在维也纳联合表态,催促我军尽快发动攻势。”副官压低声音,“他们......他们暗示,如果西线再无法取得突破,三国联盟可能会考虑谈判。”
“谈判?”冯·施利芬冷笑,“仗打到这个份上,谈判?拿什么谈判?我们连明帝国的边境都没摸到!”
他转身下塔,走向中军大帐。帐内,十几名高级军官已经等候多时,人人面色凝重。铺在长桌上的地图上,代表补给线和物资储备的标记越来越少,而代表“不明损失”的红色叉号却越来越多——那是“鲲鹏”飞艇部队持续不断夜间空袭的结果。
“先生们,”冯·施利芬走到地图前,声音沙哑,“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几条虚线:“根据最新侦察,明帝国在西域的防线已经基本完工。从巴里坤到喀什,四百里的正面,三道防御地带,以铁路连接,以电报指挥。而我们......”
他的手指落在代表己方部队的蓝色标记上:“二十五万大军,经过冬季的消耗和空袭的损失,实际可战兵力不足二十万。粮草储备只够维持一个月,弹药储备只有标准量的四成。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士兵的士气,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帐篷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远离故土万里,面对完全陌生的敌人和前所未见的防御体系,补给被切断,伤亡与日俱增,而胜利却遥不可及。
“但我们不能撤退。”冯·施利芬缓缓道,“一旦撤退,士气将彻底崩溃,这二十万人能活着回到欧洲的,不会超过一半。而且,维也纳、伦敦、巴黎不会允许我们撤退。这场战争,三国投入了太多,输不起。”
一名年轻的上校忍不住开口:“可是将军,明帝国的防线......我们的侦察兵带回的消息,那根本不是传统的城墙或要塞。是铁丝网、是壕沟、是混凝土工事、是那种可以快速射击的连发火铳......我们的士兵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进攻这样的阵地。”
“那就用最原始的办法。”冯·施利芬的声音陡然转冷,“用数量,用血肉,用最纯粹的勇气,去冲垮它!”
他猛地一掌拍在地图上,位置正落在铁门关:“集中所有兵力,从这里突破!不要保留预备队,不要考虑伤亡,不要珍惜弹药!把所有大炮推到前沿,轰击一整天!然后把所有步兵,排成密集阵型,一波接一波地冲锋!直到把明帝国的弹药耗尽,把他们的士兵累垮,把他们的防线......冲开一个缺口!”
军官们面面相觑。这是典型的“人海战术”,也是欧洲战场上最传统、最残酷、也是最有效的战术——当技术和组织处于劣势时,用绝对的数量和牺牲来弥补。
“可是将军,”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少将犹豫道,“这样的冲锋,伤亡可能会......”
“可能会超过五成?六成?甚至更多?”冯·施利芬打断他,眼中布满血丝,“那又如何?先生们,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拥有超越时代技术的敌人。如果我们还想赢,还想活着回家,就必须付出代价。用两万、三万、甚至五万士兵的生命,去换一个突破点,去换这场战争的转机——值得!”
他深吸一口气:“传令各军:三日内完成所有准备。将所有剩余炮弹集中使用,所有士兵配发双倍弹药。告诉士兵们,这是最后一战。冲过去,前面就是富庶的绿洲,是温暖的城池,是活路。冲不过去......”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
三月初四,清晨六时,铁门关防线。
赵虎站在一号观察哨里,举着四十倍望远镜,望向西方地平线。晨雾正在散去,视野逐渐清晰。然后,他看到了。
地平线上,先是一道黑线,然后黑线变粗、变宽,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人潮。士兵穿着各色军服——神圣罗马帝国的黑色、英印部队的卡其色、法兰西外籍军团的深蓝——排成数十个巨大的方阵,缓缓向前移动。方阵之间,是上百门火炮,由马匹拖拽,车轮在戈壁滩上碾出深深的辙痕。
“来了。”赵虎放下望远镜,语气平静。
参谋长李振武在旁边快速记录:“根据观测,敌军总兵力应在十五万至十八万之间。火炮约一百二十门,以六磅、九磅野战炮为主,还有少量十二磅攻城炮。阵型......是传统的线列阵,纵深很大。”
“看来他们是真急了。”赵虎咧嘴一笑,“连预备队都不留,全军压上。这是要一锤子买卖啊。”
“司令,要不要动用列车炮?”李振武问,“现在开火,可以在他们进入主阵地前就造成大量杀伤。”
“不。”赵虎摇头,“让他们再近点。放到五里......不,三里距离。等他们的火炮开始轰击我们的前沿时,我们再动手。”
他走到观察哨内的通讯台前,拿起话筒——这是连接防线各阵地的野战电话系统,科学院电工所的最新成果。
“各阵地注意,我是赵虎。敌军即将发动总攻,规模空前。重复一遍作战原则:第一,不许暴露重火力点,用中小口径火炮和步枪还击;第二,放敌军进入雷区后再引爆;第三,机枪火力点,等敌军进入五百米再开火;第四,没有我的命令,列车炮和重炮群不许射击。”
命令通过电话线传遍四百里的防线。每一座混凝土碉堡里,机枪手检查着弹链;每一条堑壕里,步兵将子弹压入弹仓;每一个炮兵阵地,炮手调整着射击诸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压抑的兴奋。
上午八时,联军火炮开始轰击。
一百二十门火炮在距离防线五里处展开,炮口喷出火焰和浓烟。实心铁球、开花弹、链弹呼啸着飞向帝国阵地。爆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
但效果有限。
铁门关防线的第一道堑壕是“之”字形,炮弹很难直接落入壕沟。混凝土碉堡的顶部厚达半米,普通野战炮的炮弹砸上去只能留下浅坑。更关键的是,帝国士兵大多待在掩体里,只有少数观察哨暴露在外。
炮击持续了两个小时。联军阵地上,炮兵们汗流浃背地装填、发射,弹药车来回穿梭。而帝国防线,除了腾起更多烟尘,几乎看不出变化。
上午十时,冯·施利芬下达了冲锋命令。
军号声在戈壁滩上回荡。十八万联军士兵,排成二十个巨大的方阵,每个方阵约九千人,前后间距五十步,开始向帝国防线推进。鼓点整齐,脚步沉重,刺刀如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这是欧洲战场上最经典的战术:线列步兵冲锋。依靠严整的队形、统一的步伐、以及排枪齐射的火力,碾压一切敌人。
可惜,他们面对的不是同样使用线列战术的敌人。
上午十时二十分,联军前锋进入三里范围。
帝国防线上,75毫米速射炮开火了。这些火炮隐藏在伪装网下,射速极快,每分钟可以发射十发以上。炮弹不是实心弹,而是榴霰弹——在敌军方阵上空爆炸,洒出数百颗钢珠。
第一个方阵的前排,士兵像割麦子般倒下。但后面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军官在阵中嘶吼:“不要停!继续前进!进入两百步才能开火!”
这就是线列战术的残酷逻辑:在进入己方火枪有效射程前,无论承受多大伤亡,都必须保持队形前进。
十时三十分,联军进入两里范围。
更多的速射炮加入射击。榴霰弹的爆炸声连绵不绝,钢珠雨点般落下。方阵的队形开始混乱,伤亡急剧增加。但联军依然在前进,甚至加快了步伐——他们想尽快冲过这片死亡地带。
十时四十分,前锋方阵进入一里范围。
“引爆地雷。”赵虎在观察哨里平静下令。
控制站里,操作员推下控制杆。
轰!轰轰轰轰!
第一道铁丝网前的雷区同时爆炸。八百枚压发地雷,每枚装药两公斤黑火药,在方阵最密集处起爆。冲击波叠加,形成了一道死亡之墙。数百名士兵在瞬间被撕碎,更多的人被震倒、被破片击伤。
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但后面的方阵继续涌上。踩过雷区残缺的尸体,跨过炸出的弹坑,向着铁丝网扑去。
十时五十分,第一个方阵抵达铁丝网前。
士兵们试图用斧头砍、用钳子剪、甚至用身体压垮铁丝网。但那不是普通铁丝,而是浸油淬火的高碳钢丝,坚韧无比。而且铁丝网后五十米,就是第二道、第三道同样的障碍。
就在这时,帝国防线的机枪开火了。
不是零星的射击,而是数百挺重机枪、上千挺轻机枪同时开火。
“暴雨-II型”重机枪,射速每分钟五百发,有效射程一千五百米。“戊子式”轻机枪,射速每分钟三百发,有效射程八百米。这些自动武器被部署在混凝土碉堡里,射击孔经过精心设计,形成交叉火网。
子弹如同金属风暴,席卷了整个前沿。
站在铁丝网前的联军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横扫。成排倒下,尸体堆积,鲜血浸透了戈壁的沙土。那些试图剪断铁丝网的工兵,瞬间被打成筛子。那些举着盾牌的刀盾手,木盾被子弹轻易洞穿。
冲锋变成了屠杀。
但联军没有退路。后面的方阵还在向前涌,军官用枪逼迫士兵前进:“冲过去!只有冲过去才能活!”
于是,更惨烈的景象出现了:士兵们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试图翻越铁丝网。但人在半空就被子弹击中,摔回尸堆。尸体越堆越高,渐渐形成了一道骇人的“肉墙”。
上午十一时,联军投入了预备队——三万骑兵。
这是冯·施利芬手中最后的王牌。他寄希望于骑兵的速度,希望他们能快速冲过火力封锁,撕开一个缺口。
三万骑兵,来自波兰、匈牙利、哥萨克,是欧洲最精锐的轻骑兵。他们挥舞马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开始冲锋。
马蹄声如雷,大地震动。
然后,他们撞上了真正的钢铁风暴。
机枪火力全开。重机枪的弹幕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战马嘶鸣着倒下,骑士被抛飞。榴霰弹在骑兵集群上空爆炸,钢珠如雨点般洒落。一轮冲锋,三千骑兵倒下。第二轮,又是三千。
骑兵指挥官试图改变方向,寻找薄弱点。但防线上每一个机枪碉堡的射界都经过精心计算,没有死角。
十五分钟后,三万骑兵,能撤回出发阵地的不到五千。戈壁滩上,铺满了人和马的尸体,鲜血汇成小溪,在沙地上蜿蜒流淌。
正午十二时,联军攻势彻底停滞。
十八万大军,经过四个小时的冲锋,伤亡超过六万。而他们取得的唯一“战果”,是用尸体填平了一段雷区,推倒了几处铁丝网——然后,在机枪火力下,连那道缺口都无法接近。
前线指挥崩溃了。士兵拒绝继续前进,军官无法弹压。整个进攻阵型陷入混乱,士兵开始自发后撤——不是有序撤退,而是溃退。
观察哨里,赵虎放下望远镜。
“差不多了。”他说,“命令列车炮开火。目标:敌军炮兵阵地和指挥所。”
“是!”
三列280毫米列车炮,早已在预设阵地就位。炮口缓缓抬起,瞄准了十五里外的联军后方。
“开火!”
轰——!
第一发炮弹在空中飞行了二十秒,精准地落在了联军炮兵阵地中央。装药三十八公斤苦味酸炸药的炮弹,爆炸威力相当于普通野战炮炮弹的十倍。一门六磅炮被直接炸飞,周围的炮兵和弹药车化为碎片。
然后是第二发、第三发......
联军残余的火炮开始被逐一清除。指挥所、补给点、医疗站,都成了列车炮的目标。
冯·施利芬站在自己的指挥帐篷前,看着周围不断升起的爆炸烟柱,脸色惨白。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场赌上一切的冲锋,不仅没有突破防线,反而葬送了远征军大半的有生力量。而对方,甚至还没有动用全部实力——那些一直没有开火的巨型炮台,那些传说中的“铁甲战车”,都还没有出现。
“将军!”副官满脸是血地跑来,“前线全面溃退!士兵们不听命令,都在往回跑!我们......我们怎么办?”
冯·施利芬沉默了很久,最终嘶哑地说:“传令......全军后撤。能撤多少是多少,撤到......撤到兴都库什山口,构筑防御。”
“那......那伤员呢?还有那么多伤员在前线......”
冯·施利芬闭上眼睛:“顾不上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背影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
下午三时,铁门关防线重归寂静。
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火药混合的刺鼻气味。防线前方,从铁丝网到两里外的戈壁滩上,铺满了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有些地方的尸堆高达一人多。鲜血染红了沙土,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赵虎走出观察哨,登上防线的制高点。他用望远镜扫视战场,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神情。
“统计伤亡。”他对李振武说。
“初步统计,我军阵亡......三十七人,伤一百二十人。都是被流弹或炮弹破片所伤。”李振武的声音有些颤抖,“敌军......根据观测和尸体密度估算,至少六万五千人阵亡,受伤者应在一倍以上,其中大半无法撤离。”
三十七对六万五。
这就是代差。
赵虎放下望远镜,望向西方。溃退的联军已经消失在视野尽头,只留下漫天烟尘。
“给王爷发报。”他缓缓说道,“西线总攻已粉碎,敌军伤亡过半,残余部队正在溃退。请求指示:是固守防线,还是......出关追击?”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建议将战报摘要,通过《帝国日报》向全国公布。标题就用......”
赵虎想了想,想起了陈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科学之力,铁壁铜墙;妄动干戈者,必遭天谴’。”
夕阳西下,将战场染成一片血红。尸山血海中,帝国的龙旗在防线上高高飘扬。
而在遥远的北京,这份战报正通过电报线飞速传来。
一场碾压的胜利。
一次彻底的证明。
一个时代的终结,
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