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账册司。
新漆的牌匾下,是一间比旧日户部还要森严的屋子。
这里没有刀笔吏的谄媚,也没有官员间的推杯换盏,只有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清脆、规律,像永不停歇的冰雨,敲打在每个来访者的心上。
七天了。
小满已经在这里整整耗了七天。
他怀里那卷盖着三百多个红手印的粗麻布,边缘已被他的汗水浸得发黑,磨得起了毛。
他从北方一路跑来,脚底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可他连账册司主官的第二面都没见到。
“不行。”
新任的账册司司丞,一个戴着乌纱帽、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头也不抬地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语气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硬,“你们村子自发借粮,情义可嘉,但账目上……没有统一的流水编号。这文书,我怎么批?批了,日后出了纰漏,谁来负责?”
小满通红着眼,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我们不要钱,只求秋后还粮,这……这也要编号吗?再等下去,春荒就要熬死人了!”
司丞终于抬起眼皮,不耐烦地一挥手:“规矩就是规矩!共议会新立,万事都要有章法。没有章法,和以前的乱世有什么分别?下去吧,等我们司里研究出适用于民间自发借贷的统一表格和编号规则,再来呈报。”
小满被两个衙役半推半就地赶了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已经冻得像石头的冷饼,狠狠咬了一口,眼泪却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爷爷说……共誓是我们自己定的……是大家心里的话……”他哽咽着,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衙门口,“怎么……怎么现在连饭都救不了?”
夜风卷起街角的废纸,打着旋儿飘来,恰好落在他膝上。
那是一页被人丢弃的《新律草案》的抄本,上面一行字迹清晰可见:“遇天灾人祸,紧急赈灾事宜,可越级呈报,先斩后奏。”
小满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往下看,却见那行字的旁边,被人用朱笔狠狠批注了一行小字:“须附三名以上执律使联署方为有效。”
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冰水浇得干干净净。
三名执律使?
他连一个司丞都见不着,去哪里找三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律使大人?
小满绝望地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原来,规矩不是为了让大家活下去,而是为了让大人们不犯错。
京城外的官道驿站,一场倒春寒的冷雨淅淅沥沥。
林缺披着一身蓑衣,斗笠压得极低,本想找个地方避雨喝口热茶,却见驿站外的泥泞地里,停着十几辆吱呀作响的板车。
车上盖着油布,隐约能看出是粮食的形状。
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缩在车底下,瑟瑟发抖。
“老乡,你们这是……”林缺走了过去,递过一个水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接过水囊,感激地喝了一口,叹气道:“给北边遭灾的亲戚送点救命粮。我们村子凑的,想着早一天送到,就多救一条命。谁知道……唉,到了京城,卡住了。”
“卡住了?”
“是啊。”旁边一个妇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愤愤不平,“我们村的小满去衙门跑批文,说是没个什么流水编号,不给盖章放行。这都七八天了,粮食在路上多放一天,就多一分霉变的风险。这叫什么事儿啊!救人还得先排队填表不成?”
林缺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水囊留下,转身汇入雨中。
第二天,账册司新招了一名杂役。
手脚勤快,话不多,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各位大人添茶倒水,以及在深夜将废弃的公文、草稿扔进焚纸炉。
这杂役,自然就是改头换面的林缺。
他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摸清了这间屋子的本质。
这里根本不是在审案,而是在“走流程”。
整间屋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空白表格,官员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研究如何让一份文书的格式更“标准”,如何让上面的印章盖得更“规范”。
人命关天,在他们眼中,远不如一个错别字来得严重。
深夜,官员们都已散去,账册司内一片死寂。
林缺走到冰冷的焚纸炉旁,随手一拨,从炉灰底翻出一份被烧得残缺不全的旧案卷宗。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三年前,南丰县遇百年洪灾,村民不等朝廷救援,自行掘堤泄洪,虽保全全村性命,但事后盘查……因未能及时上报伤亡人数、损失田亩数目,掘堤行为未获批准,按律,当追责其村长擅动水利之罪……”
林缺看着那“追责”二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规矩。”他低声自语,从袖中取出了那枚沉寂已久的绿芽棋子。
他将棋子轻轻触碰在炉底的灰烬上。
刹那间,奇诡的一幕发生了!
那满炉的纸灰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瞬间倒卷而起,在半空中急速飞舞、重组!
一片片灰烬凝聚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蝶翼之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光的字迹!
三年前南丰县的求救信、五年前西境牧民的请愿书、半年前工匠行会上书改良工具的申请……无数份被驳回、被遗忘、被当成废纸烧掉的冤屈与期盼,在这一刻,化作千百只“鬼影奏本”,在这间象征着“新规矩”的屋子里,无声狂舞!
次日清晨,账册司的门一打开,所有人都惊呆了。
“鬼!有鬼啊!”
“这是什么?纸灰上怎么会有字?”
无数灰蝶漫天飞舞,盘旋不去。
衙役们挥舞着水火棍,却怎么也打不散这些由意念和冤屈凝聚成的虚影。
闻讯而来的百姓越聚越多,有人眼神好,高声念出了蝶翼上的文字,人群瞬间哗然!
“这不是我们村去年报上去的修渠申请吗?他们说文书丢失了!”
“我的天,这上面写着……我爹的案子,当年明明是被冤枉的,申冤的状纸,原来被他们直接烧了!”
质问声、怒吼声、哭喊声,如同潮水般涌向账册司大门。
司丞面色惨白,厉声喝道:“妖术!这是妖术!来人,给我抓!把那个散播妖言的刁民抓起来!”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清冷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
“谁是妖言?”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灯娘一身素色长衣,手持一卷微微泛黄的残简,缓步而来。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惊慌失措的官员,最终落在那位司丞脸上。
“你说的规矩,是这个吗?”
她展开手中的残简,那竟是一页从旧书上撕下来的纸,正是当年林缺在御膳房百无聊赖时抄写的《太监守则》的残页!
而在那工整的抄写旁,有一行歪歪扭扭、用炭笔写下的批注,字迹贱兮兮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道理。
“救人哪有先写申请的道理?”
灯娘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念出了这句批注。
整个场面为之一静。
随即,她高举起残简,声音响彻长街:“《共誓录》第一条,人心即法源!当规矩与人心相悖,当律法成了见死不救的挡箭牌,那这规矩,便不再是规矩!”
她一把从惊呆的司丞手中夺过官印,亲自在那份被搁置了七天的北方借粮文书上,狠狠盖了下去!
“开仓!放行!”
“哦——!”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小满从呆滞中惊醒,一把抢过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批文,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疯了似的冲出人群。
他冲出去的那一刻,连绵数日的阴雨,停了。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那张挂着泪痕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上。
人群的欢呼声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杂役服的身影,悄然隐没在街角。
城南,破庙。
林缺坐在冰冷的佛像脚下,篝火映着他明灭不定的脸。
他取出那枚绿芽棋子,置于掌心。
“你是个好记星,”他低声对着棋子说,“但你记得的,不该只是胜利,还应该有那些没能喊出声的苦。”
棋子微光一闪,仿佛在回应他。
一幕幕新的光影在他眼前流转:南方某个小镇,因为议事流程走了三个月还没达成一致,错过了修补水渠的最佳时机,良田被淹;西境一个村落,为了争抢共议会下发的“工分”,邻里之间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他建立的共誓,他点燃的薪火,正在被另一种更隐蔽、更坚固的东西扭曲、僵化。
林缺闭上眼,良久,终将棋子重新收入怀中。
“这火,不能只靠一把柴来烧。”他喃喃自语,“得让每个人,都学会自己往里添柴。”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了共议会的档案库。
这里存放着所有新律法的草案与定本。
林缺悄无声息地翻到了那本即将颁行天下的《新律草案》修订本,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他拿起一根炭笔,写下了一行极小,却又力透纸背的字。
“若规则成了自缚手脚的绳索,那它就该被打破一次。”
落笔的刹那,他心中那股憋闷之气尽数散去。
他不是神,无法为天下人计深远,但他可以留下一个火种,一个敢于质疑和打破的火种。
就在他准备合上书本的瞬间,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盏灯笼的光影,透过窗纸,晃动了一下。
有人来了!
林缺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吹灭了手中的微型油灯,一个翻身,身影鬼魅般融入了房梁的暗格之中。
而下方,那本摊开的《新律草案》,正静静地躺在桌案上,墨迹未干。
那一行新添的字,仿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等待着下一个敢于翻开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