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三年正月十八，紫宸殿。
陆权派与海权派的矛盾正一触即发，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御阶之上传来一声清越的：“肃静。”
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纷扰的力道。明璃缓缓站起身，珠帘轻响。她先是对着仍旧跪在地上的赵崇岳温声道：“赵尚书请起。老将军丧弟之痛，为国请命之诚，本宫与父皇，皆感念于心。”她将赵崇岳的请求，定性为“老成谋国，顾全大局”。
赵崇岳闻言，心中一缓，谢恩起身。
明璃的目光随即扫过李秉谦，以及殿中所有文武，声音转沉，带着监国皇太女的威严：“今日朝议，非为争执陆权海轨谁重谁轻。诸公之言，皆有为国之心，然须明辨时势。”
她走下御阶两步，立于群臣之前，玄色凤袍曳地，身姿挺拔如松，话语清晰坚定，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北境不稳，则中原难安；中原不安，则海贸无从谈起，国库无从充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乃当前最大之时势！故，本宫以监国之名，对朝廷未来一段时期之国策，予以定调——”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北境不稳，一切皆空！未来朝廷各项政令、资源调配，皆须以稳固北境、支持前线为第一要务！在此前提下，统筹兼顾其他。”
这一定调，如同铁律，瞬间为朝堂争论画下了界限。李秉谦等海权派官员脸色微变，但明璃话语中“统筹兼顾”四字，又留有一丝余地，且其逻辑在当下无法直接反驳，只得沉默。
明璃继续道：“为落实此策，切实支持前线，本宫提议，即日成立‘北境战时统筹司’，专司协调北境一切军务、粮饷、兵员、转运事宜。此司由赵崇岳将军主持。”
赵崇岳精神一振，立刻抱拳：“臣领命！必竭尽全力！”
明璃话锋一转：“然，战时钱粮消耗甚巨，不可不察。故，特设副使两名。一位由枢密院指派，协理军务。另一位，”她目光投向文官班列中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子，“由户部侍郎苏月苏大人担任，掌钱粮审计、拨付监督之权。所有北境开支，均需经统筹司合议、苏副使审核签押，方可执行。望赵尚书与苏侍郎精诚合作。”
苏月出列，沉稳应道：“臣遵命。”她是户部中有名的能吏，且素来公正，不属任何一派。此举既加强了钱粮监管，避免了军方独揽大权，也未完全否决赵崇岳的请求，可谓平衡。
赵崇岳略一迟疑，但想到苏月并非李秉谦嫡系，且明璃已给予他主持之权，便也拱手：“臣定与苏侍郎通力协作。”
明璃微微颔首，然后，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丝痛切与决绝：“此役之败，暴露出我北境边防，在情报保密、诸军协同、乃至军制兵备上，存在多年积弊！本宫身为监国，未能及早洞察防范，责无旁贷！”她竟主动揽责于身！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旋即，许多官员面露动容。监国主动担责，而非推诿下属，这份气度，让人心折。
“因此，”明璃语气转厉，“在倾力支持前线稳固防线的同时，必须彻查战败根源，追究责任，堵塞漏洞！本宫宣布，即日起，启动‘北境防务稽查’！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抽调精干，组成独立稽查使团，持钦命旗牌，赴北境及相关各州，严查情报泄露链条、各州防御失当之处、乃至历年边备钱粮器械账目！无论涉及何人，何等职位，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稽查使团不干预前线军事指挥，专司战后追责查弊！其调查结果，直奏御前，由本宫与父皇最终定夺！”
启动稽查！此言如同又一记惊雷。这意味着一场席卷北境乃至朝堂的风暴即将开始。那些心中或有鬼胎之人，顿时脸色发白。而更多期望整肃纲纪的官员，则感到一阵凛然。
明璃最后环视全场，声音恢复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望诸公谨记今日之痛，同心协力，外御强敌，内修政事。退朝。”
“臣等恭送殿下！”百官齐声躬身。
明璃转身，玄色凤袍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风旁。朝会散去，但紫宸殿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以及监国皇太女定下的基调与雷霆手段，必将迅速传遍朝野，引发更深远的回响。
* * * * * *
正月十八，夜，洛阳城。
皇城下钥的鼓声早已响过，坊市间灯火渐稀。但工部尚书府的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
沈清韵回府不久，刚换下官袍，便听门房来报，皇太女仪仗已至府门。她急忙迎出，只见轩辕明璃仅带着韩岱儿等寥寥数名贴身侍卫，身着常服，披着深色斗篷，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朝堂激辩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急切。
“清韵，有急事商议。”明璃入门便道，挥退左右，只留沈清韵在书房。
“是为了北境军需？”沈清韵了然，亲手为她斟上一杯热茶。
“正是。”明璃接过茶杯，暖了暖手，直入主题，“白日朝堂之事，你已目睹。宁州防线必须稳固，而如今已近二月，北境苦寒未退。那些试用新法处理的棉衣，比旧衣轻暖许多。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棉花工坊推广弹棉花技术量产的问题，尽快让更多北境将士穿上这样的寒衣，提升战力。”
她放下茶杯，目光灼灼：“我希望在三月末、四月初的时候，江南大多数稍具规模的棉纺工坊，都能掌握这门技术，开足马力，为秋冬军需备货。清韵，你以为如何？”
沈清韵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殿下，此事难处，不在技术本身，而在人心。目前掌握成熟弹棉技术的，只有一家工坊。技术便是他们的垄断之利。即便朝廷下强制令，命其公开，他们阳奉阴违，在关键处有所保留，或者拖延敷衍，我们也难以察觉，最终耽误的还是大事。”
明璃蹙眉：“朝廷威压也不行？”
“威压或可令其表面服从，但难保其尽心尽力。且容易激起工坊主群体的抵触，若联合起来消极怠工，更麻烦。”沈清韵分析道，“此事，需用巧力。”
明璃若有所思，指尖轻叩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忽然，她眼睛一亮：“去年九月秋收的棉花，大部分已按我们的计划，由流云帮垫资，在西域产地初加工后，运往长安仓库囤积，只待三月河开，便经漕运发往江南各工坊纺织，对不对？”
沈清韵点头：“不错。原料收购、初加工、运输储存的成本，大半是你和林家垫支的。江南的工坊，往年此时已开始为争夺优质原料预付定金了。”
“这就是了！”明璃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棉花的供应，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立下规矩：今年凡欲从我这里购买这批优质棉花的工坊，必须签订契约，公开其弹棉技术，并接受我们指派的工匠‘交流学习’。否则，一斤棉花也休想拿到！江南产的那点棉，数量很少，质量更没法和西域的比，他们的原料命脉，掐在我们手中！”
沈清韵抚掌，眼中露出赞许：“此计大妙！用商业手段，比朝廷威压更有效。他们想叫苦，都找不到正经理由——原料是我的，我想卖给谁、按什么条件卖，天经地义。不过，”她话锋一转，“要真正让人心甘情愿合作，除了大棒，还需萝卜，更要让其明白利害。”
“哦？仔细说说。”
“首先，要让那些掌握技术的工坊主认清现实。”沈清韵道，“弹棉花这技术，说到底并不算极高深莫测，无非是工具改良和手法熟练。即便我们不强迫，其他工坊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通过挖角、自行摸索，也必然能掌握。他们的垄断窗口期很短。现在用技术换取稳定的优质原料供应和朝廷的订单，是笔合算买卖。”
“其次，可以给予一定补偿。”沈清韵提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构想，“我们可以主导签订一份‘技术使用契约’。凡使用该技术的工坊，需从其出产棉布（特别是军需订单部分）的利润中，抽取一定比例，比如半成或一成，支付给首先研发并公开此项技术的工坊，作为‘技术酬金’。支付期限可定为五年或八年。”
明璃闻言，略显惊讶：“支付酬金？这岂不是承认了技术可如货物般买卖获利？”
“正是！”沈清韵目光灼灼，“殿下，这或许可成为我大夏‘知识产权’律法之萌芽！试想，若匠人、工坊之发明创造、技术革新，能如田地房产一般受到律法保护，并能通过许可他人使用而获取实实在在的长期收益，那将极大地激发民间钻研技艺、改进工艺的热情！长远来看，必将加快我大夏各行各业技术发展之步伐，于国于民，善莫大焉！”
明璃听得心神震动。她自幼接触商事，深知技术秘方的重要性，但从未将其上升到律法保护、鼓励创新的层面。沈清韵此番话，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她细细品味，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
“清韵，你所言，极具远见！此事可行！”明璃拍案而定，“不仅此次弹棉技术可按此办理，日后其他利于国计民生的新技艺，亦可参照此例，逐步形成定规！”她眼中闪过兴奋之色，这不仅是解决眼前军需的权宜之计，更可能是奠定未来强国根基的制度创新。
“既如此，江南之行，推行此事，非你莫属。”明璃看着沈清韵，“你对商事、工坊运作熟悉，又深知此中关节与长远意义。我想请你亲自去一趟江南，坐镇协调，务必在三月前将此契约框架落实，督促技术推广。”
沈清韵没有推辞，点头应下：“好。我去。”她略一思忖，又道：“不过，此事牵涉工坊、商会、地方官府，最好再有一两位得力且身份合适之人同往。”
“你有何人选？”
“裴静怡。”沈清韵道，“她乃新科状元，才华能力俱佳，前些时日偶与我谈及纺织印染，颇感兴趣，且言之有物。更重要的是，她如今正被裴家逼着联姻，烦闷不已。若殿下能以工部之名，将她提前调出翰林院，授予一个‘工部工坊司主事’的官职，让她随我下江南督办此事，可令她留守江南一段时日，专责监督后续军需棉衣的生产质量与进度。一则可为她暂解联姻之围，远离京城是非；二则，她状元及第、首辅之女的身份，在地方上会颇有影响力，便于与官绅交涉。殿下以为如何？”
明璃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裴静怡，裴烨之女，新科状元……这个身份确实很有价值。多一个有能力、有背景的盟友，总是好的。尤其裴静怡显然不愿被家族婚姻束缚，若能施恩于此，将来或可引为助力。
“此议甚好。”明璃当即同意，“便授裴静怡工部工坊司主事，随你南下。明日我便让人将任命文书并手谕送至裴府。”
沈清韵点头，又想起一人：“另外，三皇子轩辕景琛，醉心匠作，于机械之理颇有天赋。此次弹棉技术的推广，尤其是可能涉及的工具改良，若有他参与，或能事半功倍。且他皇子身份，虽不直接干涉政务，但随行坐镇，对地方官员和商贾亦有相当的震慑之效，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明璃想了想。三弟景琛向来不涉党争，只爱钻研奇巧，让他去江南看看工坊技艺，他必欣然前往。有皇子在场，确实能彰显朝廷对此事的重视，也让地方上不敢轻视。
“可。我会去与三弟说，他定然乐意。”明璃允诺，“如此，便由你总揽，裴静怡协理公务交涉，三弟关注技术改良。你们三人配合，当可无虞。”
大事商议已定，明璃紧绷的神情终于略略放松，端起已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窗外夜色深沉，洛阳城万籁俱寂，但在这尚书府的书房中，一项关乎北境将士温暖、更关乎未来技术革新的计划，已然悄然成型。北境的烽火与鲜血，逼迫着这座帝国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决心，跳动着，谋划着，为生存，也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