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英这一宿都没睡踏实,翻来覆去的,烙饼似的折腾到天亮。
眼底下的乌青跟被人打了两拳似的。
她也没心思拾掇,胡乱洗了把脸,揣着家里仅剩的那点零碎票子,跟周大川和周娜打了一个招呼就奔了邮局。
今儿个来的早,她排在了前头。
前面一个打完了,第二个就是她,她没直接给周爱军打电话,是先往厂里打了一个电话,今天晚去厂里,所以要请假。
刚才付电话费的时候,那心都在滴血呀!越是没钱越要花钱。
电话那头传来了王组长的声音,“喂,哪里?”
秦凤英,“王组长,是我,秦凤英啊!”
王组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把话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把话筒放在耳边,“秦凤英,咋往单位打电话呢,今天不打算来上班了?”
因为她知道秦凤英有一腚眼子的债要还,现在又被二侄子像狗追着咬似的着急。
一下子就猜到秦凤英是不是请假,到处去借钱?
秦凤英撇嘴,自己啥情况都不知道吗?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组长啊,你也知道,我现在缺钱,你又不借给我,单位也不预支给我,我不得想办法吗?
回单位打电话,你也不让我打,我也只能在邮局打电话,在邮局打电话不得给你请假?”
王组长,“……”
合着她借不着钱,都是因为自己不让他打电话。也是因为自己不预支给她工资,不借给她钱。
你还别说,挺有道理的样子,“那你打吧,多借点哈,我看你家这个情况,大概以后还需要不少。”
秦凤英,“……嗯呐,以后要是不够,我打算再给你张嘴,看在都是同志的份上,你可不能拒绝我呀,拒绝我就是你不对。”
“咔嚓”,对面的电话撂了。
秦凤英觉得自己完胜,心里舒服不少。
接着又拨通了周爱军教导员办公室的电话。
……
此时此刻,训练场上尘土飞扬,一群穿着军装的小伙子们正在训练。
喊杀声震天响,把训练场周围树林里的鸟都惊得乱飞。
周爱军穿着背心,露出胳膊上精壮的腱子肉,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正站在高台上掐着秒表。
他眉头拧成个川字,盯着底下那帮新兵蛋子,嘴里吼道,“没吃饭吗,动作这么慢?
就这速度上了战场就是给敌人当活靶子,都给我快点,最后那几个,加练五公里。”
底下一片哀嚎,但脚下的步子却不敢慢,一个个咬着牙往前冲。
这时候,一个小战士从连部那边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台子底下敬了个礼,“报告周连长,有您的电话,是长途,说是家里打来的,挺急的。”
周爱军眼皮子跳了一下。
家里打来的,这还用猜吗?肯定是他妈呀!
他把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拽下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把那一脸的汗水和泥点子擦掉,回头冲着副连长喊了一嗓子,“老谢,你盯着点,这帮兔崽子别让他们偷懒,我去接个电话。”
说完,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地往营部办公室走。
进了办公室,刘指导员打趣了一句,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把桌上的茶缸子端起来,“我看这暖壶没水了,我去水房打壶水,你慢慢聊。”
周爱军就喜欢刘教导员这知书达理的劲儿,比张政委那个假文化人强多了。
你瞅瞅上回,还特地拦住他,要听他们家的家务事。
跟军区家属院里面的老太太似的,家长里短,啥都打听。
等人出去了,周爱军这才抓起电话,“喂?我是周爱军。”
电话那头是秦凤英的声音,“爱军啊,是妈。”
周爱军把身子往桌子上一靠,没等秦凤英开口,先问了一句,“妈,上个星期我寄回去的那封信,你收着了吗?”
秦凤英,“收着了收着了,我琢磨了一下,没啥用。
那个先放一边儿,以后再想办法,先说眼前的事儿。”
周爱军,“……眼前?什么事?”
秦凤英对着话筒,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一两天发生的事儿全说了。
“爱军啊,你大舅出事了,让人给抓起来了,说是贪污,要把牢底坐穿的那种。
现在家里被抄得底儿掉,连个囫囵个的碗都没剩下。”
周爱军眉头一皱,虽然他对那个大舅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但这毕竟是亲舅舅,还是个当官的舅舅,突然倒了,确实是个大事儿,“贪污?贪了多少?”
秦凤英,“哎呀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那个妹妹真真,你大舅这一进去,真真那就是坏分子的子女。
北战说了,真真的工作保不住了。说不定会跟着你大舅下放。
妈和你爸商量了一宿,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家里现在的底子你也知道,都被那个死丫头给掏空了,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你大舅填那个窟窿,所以我们就想着,能不能让真真去插队。”
周爱军,“插队?好啊!”
既然去插队,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
秦凤英,“对,插队,为了你妹妹,和咱家不受到牵连,特别是不能牵连到你的前途。
所以我决定,只要赶在档案定性之前,把她的户口迁出来,当知青下乡,将来还有回城的指望,最重要的是,她是你亲妹妹,这事儿绝对不能露馅儿。
妈想过了,别的地方咱们也不放心,能不能把她弄到你们部队驻地旁边的村子里去。
你是连长,在那一片肯定说得上话,能不能给公社那边打个招呼,接收一下真真,把她安排在一个好点的生产队,离你近点,你也方便照应。
平时给她送点吃的喝的,别让人欺负了她,那孩子命苦,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受过这个罪啊?”
秦凤英越说越起劲,仿佛已经看见了真真在儿子的庇护下过上了安稳日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个要求有多离谱。
周爱军拿着听筒,只觉得手里的听筒有千斤重,都快拿不住了。也有一种把听筒摔碎的愤怒。
他妈这是让他利用职权,去包庇一个贪污犯的女儿,还是在风口浪尖上,搞这种暗度陈仓的把戏。
部队是什么地方,是纪律严明的地方,他是军人,要是让人知道他私底下这么干,他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他这身军装还穿不穿了?
更让他寒心的是,他妈字里行间全是那个真真,什么命苦,什么娇生惯养。
他妈竟然为了那个女儿要搭上自己儿子的前途,这正常吗?他妈魔怔了是不是?
现在周爱军有点体会到周清欢以前处境的滋味了。真是刀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啊!
周爱军黑着脸没说话。
对面的秦凤英,“爱军,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觉得难办?
妈知道这事儿有点让你为难,可那是你妹妹啊!咱不能见死不救,你就当是为了妈,帮帮她吧!?
妈求你。”
周爱军把身子站直了,目光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窗外面有很高很高的白桦树。
风吹过,树梢被吹得哗哗作响。
他想拒绝,想狠狠地挂断电话。
可电话那头哭着求他的,是生他养他的亲娘,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