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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毒计连环,二贼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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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6年,建安元年,正月。

关中大地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死寂与酷寒之中。年前的冬雪断断续续,始终未能形成铺天盖地的银装,只是吝啬地撒下些盐粒般的碎雪,旋即被呼啸的北风卷起,混同着战场上永远扫不尽的灰尘与灰烬,抽打在万物之上,留下斑驳肮脏的痕迹。渭水沉默,冰层泛着青黑的光;远山如黛,轮廓在持续的低压云层下显得模糊而压抑。空气中似乎总弥漫着一股铁锈与焦土混合的淡淡腥味,那是潼关十日血战、数万亡魂未曾散尽的烙印。

历史的长河在此处拐了一个诡谲的弯。原本应在这一年初,于颠沛流离中被曹操迎往许昌、开启“挟天子以令诸侯”篇章的汉献帝刘协,此刻仍被困在潼关以西、由李傕郭汜残军裹挟的简陋营地里。御帐(如果那顶比普通将领稍大、却处处漏风的破旧皮帐能称之为御帐的话)内,炭火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非但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气,反而添了几分呛人的烟味。十几岁的天子裹着好几层并不御寒的旧裘,蜷缩在铺着干草的榻上,脸颊凹陷,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咳嗽已从沉闷变得尖锐而短促,仿佛每一次都要将孱弱的心肺撕裂。御医早已不知所踪,随侍的老宦官张让,只能流着泪,用雪水浸湿的布巾擦拭陛下额头的虚汗和唇边咳出的、越来越频繁的血丝。

“陛下……坚持住……就快……就快到长安了……”张让的声音低不可闻,连他自己都不信。长安?那似乎已是一个遥不可及、褪了色的旧梦。他们被困在这里,前有孙策雄关挡路,后有……内部分裂、自相残杀的两头凶兽。

是的,分裂。经过贾诩、周瑜一系列或明或暗、或阳谋或诡计的催化操作,李傕与郭汜这对因利而合、本就脆弱的同盟,在潼关之下巨大的伤亡、挫折、猜忌与恐慌中,终于走到了公开决裂、兵戎相见的边缘。

李傕大营,气氛狂躁如即将喷发的火山。连续数日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更多是李傕为维持颜面和发泄怒火而发起),除了增添几百具尸体外,一无所获。而郭汜部“休整”、“移营”的举动越来越明显,后撤的营垒已与李傕前锋拉开数里距离,警戒森严,摆出泾渭分明、互不信任的姿态。李傕派去“协调”、“质问”的使者,要么被郭汜以“军务繁忙”、“伤势未愈”搪塞回来,要么干脆被挡在营外。流言蜚语如同毒藤,在双方营地疯狂蔓延:郭汜要带着皇帝西逃凉州自立了!李傕要吞并郭汜部众独霸关中了!孙策的援军已到关后,不日就要前后夹击了!

“郭阿多!这个背信弃义的孬种!鼠辈!”李傕的咆哮几乎要将中军帐的顶棚掀翻,他双眼赤红,须发戟张,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暴熊,“他想跑?没那么容易!皇帝在他手里,百官在他手里!那是老子的护身符!他想独吞?老子先砍了他!”

族侄李利苦着脸劝道:“叔父息怒!如今郭汜戒备森严,麾下兵马虽疲,仍有数万之众,强行动手,恐两败俱伤,让孙策得了渔翁之利啊!不如……不如暂且忍让,先退回长安,稳住根基,再从长计议?”

“退回长安?”李傕勐地扭头,死死盯着李利,那目光让李利遍体生寒,“退回长安,然后呢?看着郭汜那狗贼挟持天子,割据一方?还是等他缓过气来,联合其他人反咬老子一口?老子打不下潼关,还杀不了他郭阿多?!” 狂暴的怒火与对失去权力、失去“倚仗”(皇帝)的恐惧,已彻底烧毁了李傕本就稀薄的理智。他勐地抽出佩刀,狠狠噼在面前的木案上,将其一分为二:“传令!集结兵马!郭汜若不肯交出陛下和百官,不肯合兵一处,老子就灭了他!”

几乎与此同时,郭汜营中,气氛则是另一种阴冷的凝滞。郭汜臂上的箭伤因连日颠簸、心境郁结而恶化,红肿溃脓,高烧时退时起,让他原本就阴鸷的脸色更添几分鬼气。他半躺在铺着兽皮的胡床上,听着心腹部将的汇报,眼神闪烁不定。

“将军,李傕那边躁动异常,兵马调动频繁,似有向我营逼近的迹象。营外抓到几个可疑之人,虽自称溃卒,但言语间多有挑拨,暗示李傕欲对将军不利。”部将低声禀报。

郭汜咳嗽两声,声音嘶哑:“李稚然……匹夫之勇,困兽犹斗。他是绝不会放弃陛下这块招牌的。如今打潼关无望,他必想从我手中夺走陛下,甚至吞并我军,以图东山再起……或干脆杀了我,将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向孙策或其他人摇尾乞怜。”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先下手为强?”另一将领做了个切的手势。

郭汜沉默良久。他本意是保存实力,脱离这个泥潭,退回相对安全的区域(比如靠近凉州的老巢),甚至想过是否可与孙策暗通款曲,交出部分“累赘”(比如那些半死不活的公卿),换取喘息之机。但李傕的逼迫,断绝了这种可能。

“李傕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他。”郭汜眼中寒光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是想打吗?好!传令各部,严密戒备,加固营垒。同时……派人去李傕营中散播消息,就说……”他压低了声音,“就说我伤势沉重,已无法理事,军中诸将正为谁继领军权争执不休,营内空虚混乱……诱他前来。我们在半路设伏,干掉他!只要李傕一死,其部群龙无首,或可收编,至少不敢再与我为敌。届时,是退是走,主动权在我。”

一条自相残杀的毒计,在郭汜心中成型。他却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去想,这个“诱敌设伏”的主意,与近日营中悄然流传的某些“流言”是何其相似,而他自以为隐秘的部署,又怎会真的天衣无缝?

潼关之上,孙策、周瑜、贾诩等人,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冷冷俯瞰着关下这出即将上演的“二虎竞食”惨剧。所有他们撒出的种子——流言、伪信、细作、袭扰——都已在这片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土壤中生根发芽,扭曲生长,如今只待最后那一下推动。

“李傕暴躁无谋,郭汜阴狠猜忌,二人积怨已深,互信全无。”贾诩的声音在关楼议事厅内响起,平静无波,“近日郭汜营中传出其病重、营内不稳的消息,依诩之见,半真半假。病或是真,不稳却可能是饵,意在诱李傕去攻,从而设伏反击。而李傕,必会上钩。”

周瑜点头:“文和先生所料不差。我军细作亦探得,郭汜营外数处险要,确有兵马隐秘调动的痕迹。李傕那边,则是战鼓频催,杀意已决。二人火并,就在这一两日之间。”

孙策按捺住心中的兴奋,沉声道:“我们何时出手?”

“待其两败俱伤,或一方明显溃败之时。”周瑜羽扇轻点地图上两军营地之间的位置,“届时,我可遣一军出关,直插其交战之处,名为‘调停’、‘护驾’,实则扩大混乱,切割残军。主力则伺机而动,若李傕败,则追歼其溃兵,直逼郭汜;若郭汜败,则截杀其退路,并趁势冲击其大营,夺取皇帝车驾!”

贾诩补充道:“需提防溃兵冲击我关隘,或李、郭残部狗急跳墙,挟持陛下强攻关墙。应于关前预设障碍,多备弓弩,严阵以待。”

“好!诸将听令!”孙策霍然起身,目光灼灼,“程普、韩当,率本部兵马于关内待命,随时准备出关突击!黄盖、朱治,加强关防,应对任何可能冲击!张绣,你部多为西凉旧部,熟悉彼等战法,可引一部精锐,待乱起时,直扑敌军中军,目标——李傕、郭汜首级!公瑾,你与我坐镇关楼,总揽全局!文和先生,居中策应!”

“诺!”众将轰然领命,杀气盈室。

正月十一,晨。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凛冽如刀。

李傕终于按捺不住,或者说,他被营中越发“确切”的关于郭汜病危、营内火并的消息彻底点燃。他留李利率部分兵力看守大营(主要是监视皇帝车驾区域,此刻仍在两营之间偏郭汜一侧,但双方都有兵马看守,形成一种脆弱的对峙平衡),自率万余精锐骑兵和数千悍卒,杀气腾腾地直扑郭汜大营“兴师问罪”,实则欲行火并夺权之事。

郭汜早已“恭候”。他并未真的卧床不起,而是裹着厚裘,隐在营中望楼之上,冷眼看着李傕军渐近。待其前锋进入预设的埋伏山谷,郭汜一声令下,早已埋伏两侧山坡的弓弩手骤然发难,箭失如暴雨倾泻而下!同时,后方道路被郭汜预先安排的鹿角、车辆堵塞,两翼伏兵齐出,试图将李傕部围歼于此。

然而,李傕虽躁,亦是沙场老将,并非全无防备。突遭袭击,虽惊不乱,立刻指挥部下结阵抵抗,并向后方传讯求援。他本人更是凶性大发,亲率最骁勇的亲卫骑兵,不顾箭雨,直冲郭汜中军方向,口中大骂:“郭阿多!奸贼!敢暗算老子!拿命来!”

一场西凉军内部的血腥火并,就此全面爆发。双方士卒许多本就同乡同泽,此刻却在将领的驱使下,红着眼互相厮杀。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哀鸣声,瞬间打破了旷野多日的僵持与死寂,浓烈的血腥气再次冲天而起。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李傕部凭借一股悍勇,一度冲破了郭汜的第一道伏击圈,但自身伤亡惨重。郭汜军依仗地利和预先布置,逐步消耗对手,但李傕的亡命反扑也让他们付出了不小代价。战局陷入胶着,双方如同两只撕咬得遍体鳞伤的野兽,谁也无法轻易将对方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潼关方向,关门突然洞开!程普、韩当率领的数千江东精锐步骑,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疾驰而出,直插战场侧翼!他们并未立即加入混战,而是迅速占据一处高地,竖起“孙”字大旗和“奉诏讨逆,护驾安民”的标语,鼓噪声势。

“朝廷王师已到!只诛首恶李傕、郭汜!降者免死!”

“陛下有旨: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嘹亮的呼喊伴随着隆隆战鼓,清晰地传入正在厮杀的西凉军士卒耳中。本就因内讧而迷茫、恐惧、厌战的西凉兵,顿时更加混乱。许多下层军官和士卒开始犹豫,攻势为之一缓。

李傕见状,又惊又怒,以为孙策与郭汜早有勾结,破口大骂。郭汜也是惊疑不定,不知孙策意欲何为,连忙收缩兵力,加强戒备,同时对李傕的攻势也下意识减弱,生怕被孙策捡了便宜。

战场形势变得更加微妙而混乱。

就在这时,另一支骑兵,人数不多,却极其精悍迅捷,如同黑色的闪电,从战场边缘的乱军中悄然切入,目标明确,直指正在阵前督战、暴跳如雷的李傕!为首一将,玄甲长枪,正是张绣!

张绣对西凉军阵型、将领习性了如指掌,所率又都是精选的、对其死心塌地的西凉旧部。他们利用战场混乱和双方对孙策军突然介入的短暂失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一条血路,直扑到李傕帅旗之下!

“李傕老贼!纳命来!”张绣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百鸟朝凰枪化作一道夺命银光,直取李傕咽喉!

李傕正分心指挥应对郭汜和防备孙策军,万没料到这致命一击来自侧面,且如此之快!仓促间举刀格挡,“铛”一声巨响,震得他手臂发麻,坐下战马惊嘶人立!张绣第二枪已如附骨之疽般刺到,李傕闪避不及,被一枪刺中肋下,虽未深入,却已鲜血迸流!

“保护将军!”李傕亲卫拼死来救。张绣毫不恋战,一枪得手,立刻拨马,长枪舞动,连挑数名亲卫,率领部下如同旋风般杀出重围,扬长而去,留下怒吼连连、伤势不轻的李傕。

几乎在张绣袭击李傕的同时,郭汜军侧后方也突然大乱!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轻骑(实为徐荣预先安排的、熟悉地形的西凉降卒),疯狂冲击郭汜的后营和辎重队,四处放火,制造更大的恐慌,并高喊:“李傕援军到了!郭汜完了!”

郭汜本就因李傕遇袭和孙策军出现而心神不宁,忽闻后营被劫,火光冲天,又听是“李傕援军”,以为中了李傕的诱敌深入、前后夹击之计,顿时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伏击、什么皇帝,嘶声下令:“撤退!全军向陇山方向撤退!快!”

主帅一下令撤退,本就士气低迷、陷入苦战的郭汜军顿时崩溃,争先恐后地向西逃窜,建制全无,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李傕肋下受伤,见郭汜军突然崩溃西逃,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以为郭汜撑不住了,不顾伤势,大吼:“郭贼败了!儿郎们,追!杀光他们!夺回陛下!” 率军便向溃逃的郭汜军追去。

然而,他刚追出不到一里,斜刺里又是一彪军马杀出!这次是孙策亲自率领的江东主力骑兵,养精蓄锐多时,以逸待劳!孙策一马当先,古锭刀寒光闪闪,如同虎入羊群,直冲李傕中军!

“李傕!郭汜!祸国殃民,挟持天子,今日便是尔等死期!”孙策的怒吼压过了战场喧嚣。

李傕军先与郭汜血战,又遭张绣突袭,主帅受伤,此刻正是人困马乏、士气低落之时,如何挡得住孙策这支生力军的雷霆冲击?顷刻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李傕本人被孙策盯上,两人刀来枪往,斗了不到十合,李傕因肋下伤口崩裂,剧痛难忍,动作一滞,被孙策抓住破绽,一刀斩于马下!那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尘埃,宣告了一代西凉枭雄的覆灭。

主帅既死,李傕部彻底溃散,降者无数,余者四散奔逃。

孙策毫不停歇,留下部分兵马肃清残敌,收拢降卒,自与张绣合兵一处,朝着郭汜溃逃的方向勐追而去。沿途尽是郭汜军丢弃的兵器、盔甲、旗帜,以及倒毙的伤兵、马匹。

郭汜在亲信拼死保护下,一路向西狂逃,身边兵马越跑越少。逃至一处名为“杜陵”的荒废塬下时,身边仅剩数百骑,人人带伤,疲惫欲死。身后,孙策军的追兵旗帜已然可见,马蹄声如催命鼓点。

“天亡我也……”郭汜面如死灰,臂上伤口溃烂流脓,高烧让他视线都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就在这时,前方尘土扬起,一队约千人的骑兵拦住去路,看旗号,竟是李傕之侄李利!原来李利听闻前方战败,李傕被杀,惊怒交加,又恐孙策追至,竟带着看守皇帝车驾的部分兵马,欲夺路西逃,正好与郭汜撞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郭汜残部与李利部根本无需多言,立刻厮杀在一起,都欲夺取对方马匹、清理道路。混战中,乱箭横飞。郭汜本就虚弱,又被数支流箭射中背心,惨叫一声,栽落马下。李利还没来得及高兴,也被郭汜亲卫乱刀砍死。

当孙策率军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数百西凉残兵为了争夺逃生之路正在自相残杀,郭汜与李利的尸体横陈在地,周围一片狼藉。

孙策挥军一个冲锋,便彻底击溃了这群早已丧失斗志的残兵败将。他策马来到郭汜尸身旁,看着这个曾经叱吒风云、与李傕一同把持朝政数年的阴鸷枭雄,如今如同破布般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感慨。乱世如炉,熔炼英雄,也焚尽丑类。

“主公!找到陛下车驾所在了!”一名斥候飞马来报,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放松。

孙策精神一振,暂时将感慨压下。李傕郭汜已死,此刻最重要的是迎回天子!那才是此战最终、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是奠定他孙氏未来大义的基石!他立刻下令:“速速引路!全军小心,莫要惊扰圣驾!”

在距离战场数里外一个相对避风的山坳里,找到了那支狼狈不堪的车队。数十辆破旧马车歪歪斜斜地停着,周围只有寥寥百余名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西凉兵看守,见孙策大军旌旗招展、杀气腾腾地开来,立刻扔下兵器,跪伏在地,口称饶命。

孙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车队中央那辆最为宽大、却也是最显破旧的安车。那就是天子的乘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翻身下马,将古锭刀交给亲卫,又仔细整理了一下染满征尘和血污的甲胄战袍,方才大步走上前去。

身后,张绣、程普、韩当等将领,以及大批精锐士卒,也纷纷下马,肃然列队,目光都聚焦在那辆安静的御车上。战场上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只有寒风在山坳间呼啸,卷起细微的雪粒和尘土。

孙策走到车前约十步处停下,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而恭敬,刻意传遍山野:“臣,豫州刺史、破虏将军孙坚之子孙策,奉天讨逆,剿灭国贼李傕、郭汜!救驾来迟,致使陛下蒙尘受惊,臣之罪也!今幸天兵已诛二贼,恭请陛下圣安!”

声音在山坳中回荡,清晰可闻。然而,御车之内,却是一片死寂。没有想象中的回应,没有帘幕掀动,没有宦官传话。只有寒风掠过车帷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声响。

孙策心中一突,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等了片刻,依旧毫无动静。他微微直起身,看向那些跪伏在地的西凉降兵,沉声问道:“陛下何在?车内为何无人应答?”

一个似乎是头目的降兵颤抖着回答:“将……将军……陛下……陛下一直……在车内……小人等奉命看守,不敢……不敢靠近……”

孙策眉头紧锁,不再犹豫,大步上前。走到车边,他再次朗声道:“陛下!臣孙策,护驾来迟,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然贼氛虽靖,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示下,是否移驾?” 说罢,他伸手,轻轻搭在了厚重的车帘边缘。

依旧无声。

孙策咬了咬牙,勐地用力,掀开了车帘!

一股混合着药味、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车内光线昏暗,但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少年天子刘协,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玄色冕服,静静地、蜷缩着侧卧在铺着脏污锦褥的榻上。他的脸朝向车内,看不真切,但那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姿态,已然让孙策的心沉到了谷底。榻边,老宦官张让匍匐在地,同样一动不动。

“陛下?”孙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探身入内,伸手轻轻去扶天子的肩膀。

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僵硬!那绝不是活人应有的温度!

孙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勐地将天子的身体扳过来少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白中透着蜡黄、双目圆睁却空洞无神、嘴角残留暗红血渍的年轻脸庞!曾经象征天下权柄的十二旒白玉冠早已歪斜,几缕枯槁的黑发黏在毫无血色的额头上。

死了!

汉天子,大汉王朝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四百年刘汉社稷最后的象征,竟然……死了!死在这荒郊野岭,死在这破旧的车里,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如此凄凉不堪!

一瞬间,孙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早已见惯生死,但此刻面对这具代表着无上权威与道统的冰冷尸身,所带来的冲击和恐惧,远超任何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死者。这是天子!是“君”!是“父”(君父)!他孙策,孙家,一直以来打着的旗号是什么?是“讨逆”,是“勤王”,是“匡扶汉室”!他父亲孙坚当年率先攻入洛阳,为的是诛除董卓,重振朝纲!他孙策西进潼关,口口声声要“结束乱世,重定乾坤”,前提也是汉室犹在,天子犹存!他的一切军事行动、政治口号、人心归附,在某种程度上都依托于“汉室”这块尚未完全崩塌的招牌!

可现在,招牌的核心——天子,死了!死在他孙策“救驾”的路上,死在他刚刚取得大胜、诛灭国贼的时刻!

天下人会怎么想?关中士民会怎么想?那些尚在观望的诸侯会怎么想?李傕郭汜已死,死无对证!谁会相信天子是“自然病逝”或“被李郭折磨致死”?最大的嫌疑会落在谁头上?是他这个刚刚斩杀李郭、出现在天子车驾前的“勤王功臣”孙伯符!

“弑君”的罪名,哪怕是嫌疑,也足以让他和他刚刚起步的事业,瞬间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袁术会放过这个机会吗?曹操会放过吗?天下那些还心念汉室的士人、将领、甚至他麾下那些因为“大义”而归附的将士,会怎么看待他?

冷汗,瞬间浸透了孙策的内衫,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刺骨。他握着车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他的大脑在极度的震惊与恐惧后,飞速运转,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封锁消息!必须立刻、绝对地封锁这个消息!

他勐地放下车帘,将车内那令人绝望的景象隔绝。然后迅速转身,面对跟随而来、同样察觉不对劲、面露惊疑的众将领和亲卫。孙策的脸上,已强行恢复了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压抑的悲恸与愤怒。

“陛下……”孙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悲愤”,“陛下他……被李傕郭汜二贼长期虐待挟持,龙体早已不堪重负!方才……方才见到王师到来,激动欣喜之下,竟……竟一时闭过气去!御医!快传御医!” 他一边说,一边对离得最近的程普、韩当使了一个极其严厉、不容置疑的眼色。

程普、韩当都是孙坚时代留下的老将,经验丰富,瞬间明白了孙策的暗示和眼下情况的极度敏感性。两人立刻上前一步,韩当低喝道:“主公!陛下需要静养!此地杂乱,不宜惊扰!程将军,立刻调遣最可靠亲卫,将陛下车驾严密保护起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方圆百步,清场戒严!违令者,斩!”

程普会意,立刻转身,点起本部最精锐、最忠心的百名亲兵,迅速将天子车驾及周围数辆官员车驾(不管里面是死是活)团团围住,刀出鞘,箭上弦,面朝外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警戒圈,隔绝了所有好奇、探究的视线。同时驱赶那些跪地的西凉降兵到远处看管。

孙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心脏仍在狂跳。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瞒不了多久。必须立刻找到周瑜!只有公瑾,才能在这种绝境中,想出应对之策!

他招手唤来一名绝对可靠的贴身亲卫队长,以极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你,立刻单人匹马,以最快速度赶回潼关!找到周瑜军师,告诉他……”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如铁,“告诉他,陛下‘病危’,情况‘万分危急’,‘意外’发生,请他速速秘密前来见我!记住,是‘秘密’!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贾文和先生和其他将领!立刻去!”

亲卫队长浑身一震,虽然不明具体,但从主公那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秘密”二字,已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他重重抱拳,一言不发,转身寻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勐抽一鞭,战马长嘶,绝尘而去,直奔潼关方向。

孙策看着亲卫队长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被严密守卫、寂静无声的天子车驾,心中翻江倒海。方才阵斩李傕、追击郭汜的豪情与胜利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冰冷的、仿佛站在万丈悬崖边缘的危机感。他诛杀了二贼,却似乎亲手将自己推入了一个更大的、更凶险的政治漩涡。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雪尘和枯草,打着旋儿,掠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丢弃的兵器和肃杀列阵的士卒。远处,黄河峡谷方向,传来冰层破裂的、沉闷而持续的巨响,仿佛某种巨大而古老的事物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崩解。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浓厚的云层,给这片刚刚经历血战、此刻又陷入诡异寂静的荒原,涂抹上了一层凄艳而不祥的血色。

孙策按刀而立,身影在暮色中被拉得很长。他在等待,等待那个唯一可能带来转机的人。一场比刀光剑影更加复杂、更加致命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汉帝刘协的死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其引发的惊天波澜,注定将彻底改变天下格局,也将孙策和他年轻的霸业,推向了命运未知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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