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泠站在桌前,笔尖悬在纸上。她的手没有抖,呼吸也稳。卖身契三个字写得端正,墨迹未干。她低头看那行字,落笔写下名字,又按下手印。
云七娘接过文书,吹了吹纸面,收进袖中。她转身拍了三下掌,两个药庐学徒抬着一张木桌进来,上面摆着一只青瓷碗,碗里盛着褐色药汤。一旁插着一根银针,针身细长,泛着冷光。
“新人入药庐,先过一关。”云七娘声音不高,却让屋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银针试毒,是规矩。”
她拿起银针,慢慢浸入药汤。针尖刚触到液体,表面就开始变色,由银白转为灰黑,像是被火烧过的铁片。她抽出针,举起来给众人看。
“这汤里下了断肠草、乌头、砒霜三种毒,剂量足以致死。”她说,“银针入毒即黑,是验药铁律。你们谁敢碰这汤,谁就不用再学药。”
几个学徒围上来,脸色发白。有人小声说:“这毒太烈,真碰不得。”另一个冷笑:“那新来的呢?她不是挺能耐?让她试试。”
哄笑声响起。一个瘦高少年朝燕南泠扬头:“你救过护院,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们都强?来啊,你也试一试。”
燕南泠没看他。她盯着那根针,又看向碗里的药汤。她记得上一世医院药房的检测流程——银针只能验部分金属毒,对植物类毒素反应有限。眼前这针变黑,说明有重金属成分,但毒性强度无法判断。
她忽然伸手,一把夺过银针。
四周瞬间安静。学徒们瞪大眼,连云七娘也微微挑眉。
燕南泠不说话,将针尖对准自己左手食指,用力一刺。血珠立刻冒出来,她挤出一滴,让它落在药汤表面。
血珠浮在汤上,没有扩散,也没有变色。
她举起手指,对着光:“七娘,您说这汤剧毒,可我的血没变黑,也没凝结。若真含砒霜,至少该有灼烧感。但我只觉得……有点凉。”
她顿了顿,直视云七娘:“您给的毒量,连麻沸散都不如。”
屋里没人出声。学徒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才嘲笑她的少年后退半步,像是怕她突然扑过来。
云七娘盯着她,眼神沉了下去。片刻后,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怒笑,而是一种像是看到意外之物的笑意。
她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旧书,封面写着《百草纲目》。她走回来,把书放在桌上,推到燕南泠面前。
“明日随我上山采药。”她说,“你能辨出三味主药,就不用再试毒。”
燕南泠看着那本书,点头:“遵命。”
她把银针擦干净,别回发间。这一动作让几个学徒又是一愣。他们没见过谁把试毒的针当首饰戴。
云七娘挥了挥手:“都散了。”
学徒们陆续退出前厅,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那个瘦高少年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眼里不再是轻蔑,而是警惕。
燕南泠仍站在原地。她知道这一关过了,但新的麻烦才刚开始。云七娘没罚她,反而给了任务,这不是宽恕,是更深的试探。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伤口已经止血,留下一个小红点。她用拇指蹭掉血渍,抬头时,发现云七娘还在看她。
“你以为,刚才那样做很聪明?”云七娘开口。
“我不知道聪明不聪明。”燕南泠答,“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试,就会被当成废物赶出去。”
“所以你就拿命去赌?”
“我不是赌。”她说,“我是算过。银针变黑,说明有重金属,但颜色变化不够深,说明浓度低。这种汤喝一口不会死,顶多拉肚子。我用自己的血验,最直接。”
云七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以前学过药?”
“没人教我。”她说,“都是自己看的。”
“在哪看?”
“破庙里捡的残页。”她撒了个谎,“有些字糊了,但我记住了几个方子。”
云七娘没再追问。她走到窗边,推开木格窗。外面阳光照进来,落在那本《百草纲目》上。
“明日辰时出发。”她说,“别迟到。”
燕南泠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云七娘叫住她,“你救护院用的那个方子,童尿调药。那是古军医的土法?”
“是。”她回头,“我在残页上看到的。”
云七娘点点头,嘴角微动:“那你应该知道,那种方子,通常只有守药人后代才会留。”
燕南泠没接话。她不知道“守药人”是什么,但她不能露怯。
她只是站着,等对方下一步指令。
云七娘没再说什么。她合上窗,背对她:“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的山,不好走。”
燕南泠走出前厅,阳光照在脸上。她眯了下眼,抬手挡了挡。身后的大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沿着走廊往柴房走。路上遇到两个学徒,原本在说话,见她来了,立刻闭嘴,低头快步走开。
她没在意。她现在不需要他们的认同,只需要时间。
回到柴房,她坐在干草堆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把今天用过的银针包好。这针不能再用了,沾过血,必须处理。
她摸了摸左眉上的伤。已经结痂,不再流血。她想起昨夜梦里的那三行字。今天还没做梦,但她知道,今晚还会去那个地方。
她闭上眼,开始回想白天的事。
云七娘给的药汤,毒性弱,更像是测试反应。那些学徒的嘲笑,是群体排挤新人的方式。而她必须打破这个规则,才能站稳脚跟。
她睁开眼,看向墙角。那里放着她换下的旧衣服,破烂不堪,沾满泥土和血迹。她走过去,翻找衣领内侧,找到另一根更细的银针,藏在缝线里。
这是她最后的防身工具。
她把两根针并排放在一起,用布裹紧,塞进药囊底层。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立刻收好东西,靠墙坐下。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妇人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有一碗饭、一小碟咸菜,还有一小瓶药膏。
“七娘说,给你涂伤口。”妇人放下托盘,“她让你好好准备明天的采药。”
燕南泠接过药膏,道谢。
妇人没走,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你今天在前厅做的事,很多人都在议论。”
“说什么?”
“说你疯了,拿自己试毒。”妇人摇头,“但也有人说,你胆子大,手段硬,不像普通婢女。”
燕南泠低头吃饭。米饭粗糙,菜很咸,但她吃得干净。
妇人又说:“山上采药,常遇毒瘴、野兽。七娘从不带新人去,你是第一个。”
她没抬头:“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妇人叹气,“但我知道,她要是想害你,不会明着带你去。她要是想用你,也不会让你轻易活着回来。”
说完,她转身走了。
燕南泠吃完饭,把碗放在门口。她坐在草堆上,望着屋顶的裂缝。阳光从那里照进来,形成一道斜线,慢慢移动。
她没睡。她在等天黑。
因为她知道,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看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太阳落山前,她起身活动手脚。伤口还在疼,但不影响行动。她检查药囊里的药材,确认止血粉、麻药草都还在。
她把匕首的位置调整了一下,让它更容易拔出。
夜渐渐深了。她靠在墙边,闭上眼。
意识开始下沉。
眼前出现黑暗空间。三行字浮现出来:
“雷公藤二钱,配黄芩五分,煎服可解风毒。”
字开始变淡。她立刻默念,一遍,两遍,三遍。
她记住每一个字,每一个顺序。
然后她睁开眼。
还是柴房。月光从屋顶照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坐直身体,把这三行字在心里重复几遍,确认不会忘。
她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派上用场。
第二天清晨,鸡刚叫第一声,她就醒了。
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把银针别在发间,药囊系在腰上。她检查了一遍所有东西,确认无误。
她走出柴房,走向前厅。
门开着。云七娘已经站在里面,穿着绛红长袍,手里拿着那本《百草纲目》。
她抬头看见燕南泠,没说话,只是把书递过来。
燕南泠接过书,翻开第一页。纸上画着一种草药,叶子细长,花呈紫色。
“认得吗?”云七娘问。
燕南泠看着图,又想起昨夜梦里的字。
她合上书,抬头:“雷公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