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城南的高台上，夜风比平地更烈，将吕布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赵衢与张盛垂手侍立，身前则铺着一幅巨大的《巴蜀形势图》。
“刘备的算盘，打得比夏侯渊要精。”吕布的指节粗粝，划过地图上那条蜿蜒如蛇的米仓道，最终停在了东翼一处极为狭窄的隘口——通谷。
这正是阎圃前日密谈时，特意指出的险地。
“他知道我刚逼退曹军，军心士气正盛，硬碰硬，他没有胜算。所以，他派来了刘封。”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这个义子，最重‘仁义’之名，他麾下的兵，也多以‘义勇’自居。他们打的旗号，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救汉中百姓于暴政’。”
赵衢的眉头锁起，一步上前，声音低沉：“主公，这招最是阴毒。若我们闭门死守，城外百姓见蜀军仁义之师，人心必会动摇，正中他‘僭越割据’的污蔑。若出兵迎击，便是坐实了与皇叔为敌，给了他‘讨逆’的口实。我军刚经历大战，再与蜀军纠缠，恐会两败俱伤，让夏侯渊渔翁得利。”
“说得对。”吕布非但没有忧虑，眼中反而亮起一种棋手落子前的兴奋光芒。
他伸出手指，在“通谷”隘口上重重一叩，发出一声闷响。
“既然他刘封要唱一出‘仁义’的大戏，我吕布就亲自给他搭个台子，送他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仁大义！”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与南郑城隔着数十里山路的北境三座村落，几乎同时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惊醒。
村民们壮着胆子出门查看，只见村口外的田埂上、溪流边，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个身穿破旧蜀军甲胄的“逃兵”。
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气息奄奄，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鞭痕与刀伤。
“救……救命……”一名看似头目的“逃兵”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向围拢过来的村民哭诉，“我们……我们是刘将军麾下的士卒，只因不愿强征乡亲们的耕牛，不忍对老弱妇孺动刀，便被……便被军法官污为‘通敌’，活活打成了这样！”
另一人接话，涕泪横流：“刘将军已被奸佞蒙蔽，口喊仁义，行的却是虎狼之事！我们实在不愿助纣为虐，才拼死逃了出来……”
消息很快由村中里正报至南郑。
张盛按照吕布早已下达的密令，立刻派出官吏与医者，将这些“逃兵”全部收容，并在村口搭起棚子，当着所有村民的面为他们诊治、上药，将每一个人的伤痕、口供都详细记录在册，张榜公示。
与此同时，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手持着新刻的竹简，在各村的交通要道口，用清脆的童音一遍遍地高声诵读。
“安西侯《汉中约法》第二条！凡汉中子民，遭外敌劫掠，皆可鸣鼓报官，官府必出兵护之，十倍偿还！”
稚嫩的童声，在山谷间回荡，清晰地传入了每一双耳朵。
这消息如同一阵迅猛的山风，迅速越过山岭，吹进了米仓道内蜀军的前营。
“混账！一派胡言！”
刘封听完斥候的禀报，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
他自诩继承刘备仁德之风，平生最重名节，“滥杀老弱”、“强征民夫”这种脏水泼到他身上，比直接骂他祖宗十八代还要让他愤怒。
“将军息怒！”随军书记蒋琬快步上前，低声劝道，“此必是吕布的反间之计！他深知我军以仁义为旗，便用此法来污我军名，乱我军心！”
“我当然知道是计！”刘封双目赤红，在帐内来回踱步，“可恶就可恶在，这计是阳谋！我若置之不理，军中士卒听闻，岂不人人自危？汉中百姓信以为真，我军便成了入侵的恶匪，还如何‘吊民伐罪’？”
他猛地停下脚步，咬牙切齿。
最终，他还是压不住那股维护名声的执念，厉声道：“传我将令！亲卫营随我来！我倒要亲眼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在冒充我的人！”
说罢，他亲率百余精锐骑兵，一路疾驰，赶到了传言的村落。
当他看到那些“逃卒”身上确实存在的、仿佛数日未愈的鞭痕刀创，听到他们众口一词、细节详尽的哭诉时，即便是满心认定了这是诡计的刘封，心中也不禁开始动摇。
那些伤口太真实了，那些绝望的眼神太逼真了。
蒋琬凑到他耳边，声音更低了：“将军，虚实难辨。但若想破此计，唯有做得比他吕布更仁义。哪怕是假的，我们也要让天下人看到我军的态度。”
刘封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即刻下令，全军暂停向地方征集民夫，所有粮草辎重，改由军中辅兵自行转运！另外，把昨天那两个抢了百姓一只鸡的屯长给我拖出来，枭首示众！以正军纪！”
命令一下，蜀军的行进速度骤然锐减了七成以上。
沉重的粮草全靠士兵肩挑背扛，在崎岖的山道上寸步难行。
而斩杀屯长的命令，更是让军中弥漫起一股压抑和恐慌的气氛，士气瞬间跌至谷底。
无人知晓，就在蜀军大营数十里外的另一处密林中，赵衢正率领着影锋营的精锐，悄然脱下身上的破烂甲胄。
那些所谓的“逃兵”，全都是军中最悍不畏死的老兵乔装而成。
他们身上的伤口，是铁匠尹赏用一种特制的、能让皮肉呈现红肿溃烂之相的草药膏伪造的，连口音都是由阎圃这位汉中本地“活字典”亲自调教，绝无破绽。
更关键的是，每一名“逃兵”在出发前，都吞下了一枚尹赏特制的微型铁符。
此物极小，藏于肉丸之中，入腹后可潜伏七日，而后便会自行溶解于胃液，不留丝毫痕迹。
既能完美避开任何搜查，又能确保吕布的情报链，绝不会中断。
南郑帅府的祭坛之上，吕布闭目盘坐，承志戟横于膝前。
他的感知，早已通过那些微小的铁符，与整个米仓道连为一体。
他能清晰地“看”到刘封大军的每一个动向，能“听”到蜀军士卒因疲惫而加重的喘息，能“感受”到那股因军心不稳而变得滞涩混乱的“铁器之气”。
“三日了……”吕布的嘴唇无声开合，“你已在通谷之内，动弹不得。”
第五日的深夜，天象骤变。
乌云如墨，遮蔽了月光，狂风呼啸，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山洪，要来了。
通谷隘口旁的一处隐蔽山脊上，早已潜伏于此的尹赏，看到约定的火号后，毫不犹豫地拉动了一处伪装成山石的巨大杠杆。
“嘎吱——轰隆！”
山体内部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
这是他耗费数日，依据山体水道走势，秘密建造的“响炉引水机关”。
随着第一道伏水闸的开启，早已被暴雨蓄满的山涧溪流，仿佛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怒龙，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咆哮着向下方地势最低洼的通谷行军道直灌而去！
“不好！走水了！”
“山洪！是山洪啊！”
黑暗与暴雨中，猝不及防的蜀军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混乱。
无数帐篷被连根拔起，卷入浊流。
堆积如山的辎重粮草，顷刻间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数百名来不及反应的士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冰冷而狂暴的山洪吞噬，卷入深不见底的涧底。
刘封浑身湿透，冒着暴雨在齐腰深的泥水中指挥救援，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绝望之际，他忽然听到，在狂风暴雨的呼啸声中，四周的山野里，隐隐约约地回荡起一阵阵诡异的童谣：
“断魂坡上路不通，仁义将军葬山中……”
“断魂坡……路不通……仁义将军……葬山中……”
歌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仿佛是山鬼的诅咒，又像是冤魂的低语。
本就惊魂未定的蜀军士卒听到这歌声，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无数人丢下武器，跪在泥水里哭喊着“天谴”，军心彻底大乱。
暴雨肆虐了一夜。
第二天黎明，雨势渐歇，狼藉的通谷隘口，恍如人间地狱。
就在蜀军残部饥寒交迫、陷入绝望之际，远处南郑城的方向，城门竟“嘎吱”一声，缓缓大开。
然而，出来的并非铁甲森森的军队，而是一队队手无寸铁的民夫。
他们推着一辆辆装满粮食的独轮车，车上只简单地盖着一层白布，默默地向着蜀军的方向走来。
赵衢策马立于队伍的最前方，他没有拔刀，只是勒住马缰，运足气力，向着对面的山坡高声呼喊：
“对面的蜀中兄弟听着！安西侯有令——尔等离乡背井，亦是百姓子弟，非我等之敌！尔军主帅无德，致使将士陷于绝境，我主不忍见同胞饿殍遍野！此三百车粟米，赠予断粮之卒！望诸君饱食之后，早日归乡耕田，莫要再为他人的野心，白白葬送了性命！”
洪亮的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封和所有蜀军将士的心上。
刘封呆立在山坡上，望着那支缓缓靠近的、由平民组成的送粮车队，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身后的副将气得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欺人太甚”，便要拔刀率人冲杀。
“住手。”
刘封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挫败。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在兵力上，也不是输在战术上，而是输在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仁义”二字上。
远处，南郑城墙之巅，那柄静置的承志戟，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其主才能听见的轻鸣。
祭坛上，吕布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刘封说，又仿佛在对这片天地宣告：
“你的仁义，已成了我的刀。”
汉中之危暂解，南郑城内人心大定，市集也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安宁祥和的景象之下，一股诡异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午后，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街口，正当商贩高声叫卖，百姓往来如织之时，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知从何时起，街角出现了一幕极其怪异的景象：十余名身着纯白孝服的妇人，披麻戴孝，沉默地跪在街边，既不哭喊，也不言语，只是面朝帅府的方向，无声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