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顾临渊的指尖停留在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上。
那篇关于“清河镇产业没落”的深度报道,他已经反复阅读了七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逻辑链条中唯一、却足以致命的薄弱环节。窗外,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依旧灯火通明,霓虹勾勒出冰冷而傲慢的天际线,但他所在的这间顶层办公室,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和温度,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头蛰伏在钢铁丛林深处的困兽。
他闭上眼,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三个月前的景象。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前,他站在全息投影前,激光笔的光束精准地落在不断跳动的数据流上。他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根据我们构建的‘区域经济活力优化模型’,清河镇的传统手工作坊,其平均产能效率低于国家标准线37.8%,资源利用率低下,污染排放超标,且无法形成规模化品牌效应。模型推演显示,引入‘新星工业’进行整体并购与产业升级,能在三年内使该区域Gdp提升至少185%,创造两千个新的就业岗位,并显着改善当地环境指标。”
幻灯片翻页,冷酷的图表与曲线占据整个屏幕。“结论是,从宏观经济学和社会总效益最大化角度考量,清河镇的原有产业模式不具备可持续性。并购,是唯一符合逻辑与发展规律的最优解。”
当时,台下投资者们眼中闪烁的是赞赏与贪婪的光芒。那是对他精准计算的认可,是对巨大利益的渴望。他享受着这种用智慧与数据掌控局面的感觉,一如他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他是顾临渊,业界公认的“逻辑的怪物”,他从不犯错,因为他只相信数据和模型。
然而,报道里没有冰冷的数据,只有滚烫的现实。
它用细腻甚至残忍的笔触,描绘了并购协议签署后,那个小镇是如何迅速死去的。不是轰然倒塌,而是一种无声的窒息。三代人经营、以独特釉色闻名的“苏记瓷窑”,在拿到补偿款的第二天熄灭了炉火,因为年轻的子孙无人愿意继承这份“没有前途”的手艺。镇中心那条曾经熙熙攘攘、弥漫着打铁声和茶香的青石板老街,如今大半店铺关门落锁,只剩下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偶尔驶过的、属于新工厂的货车。
最刺痛他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的特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陶匠,坐在已然空荡的作坊里,怀里抱着一只他此生再也无法烧制出的、釉色如雨过天青的瓷瓶。报道里写着,老人在店铺关闭后的第三周,便郁郁而终。那只瓷瓶,据说是他封窑之作,未曾出售,也无人知道其下落。
“最优解……”
顾临渊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干涩。他的理性试图构建防御:这是个例,是产业升级阵痛中不可避免的代价,从长远看,更多家庭会因为新的就业机会获得更好的生活。模型是正确的,数据是真实的,他的推导过程无懈可击。
但那个老陶匠空洞的眼神,和那只绝美的天青釉瓷瓶,像一枚楔子,蛮横地钉入了他的思维殿堂。它们代表了一种他无法量化、模型无法捕捉的“价值”——传承、情感、社区纽带、一种独特的美学在工业化洪流中的脆弱……这些他过去嗤之以鼻为“感性噪音”的东西,此刻却拥有了沉重的质量,压得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框架嘎吱作响。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一张因为缺乏日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以及一双永远保持着冷静分析神态的眼睛。
可此刻,在这双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丝裂隙。那是对自身信仰的怀疑。
他的一生,就是一部遵循逻辑的教科书。出身高知家庭,游戏是解构玩具而非玩耍,奖励是书籍而非拥抱。十岁那年,心爱的金鱼死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泪,父亲没有安慰,而是递给他一本《生物学基础》。“理解它的生命周期,比无用的悲伤更有意义。” 这句话成了他的人生信条。他凭借无与伦比的逻辑能力,在学业和事业上高歌猛进,将所有情感视为需要剔除的干扰变量。
直到“清河镇”成了他完美履历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无法用数据抹去的污点。不,不是污点,那太轻了。那是一个黑洞,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吞噬他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玻璃上那个冰冷的倒影。
“我……错了吗?”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他内心炸响。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伤一般。理性立刻跳出来反驳:模型没有错,数据没有错,推导过程没有错!那么,错的难道是……这个忽略了某些关键要素的世界?还是,坚信纯粹理性的我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窗外的夜色,浓重地包裹了他。他试图调用过往处理危机的经验,寻找解决方案,但发现面对这种源自内心的道德拷问,他所有的分析工具都失灵了。这是一种他无法计算、无法优化的“亏损”。
就在这时,一股毫无来由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这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倦怠,更像是一种物理层面的强制关机。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窗外璀璨的灯火化作一片混沌的光斑。
他努力想保持清醒,试图将这异常归因于长期熬夜和近期心理压力导致的生理机能下降。但那股力量霸道而温柔,不容抗拒。他支撑着身体,踉跄地坐回椅子上,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呻吟。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听见了一种声音。
那不是来自外界,更像是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一种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它不像任何他已知的机械运转声,也不像耳鸣。那声音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仿佛一颗沉睡亿万年的星辰,正缓缓搏动。
这声音……
他的思维停滞了。最后的理性试图捕捉这异常,将其归档分析,但黑暗已经吞噬了一切。他的头重重地垂落在冰冷的办公桌上,平板电脑屏幕上的报道标题——“一个小镇的死亡与沉默的代价”,在彻底熄灭前,发出最后一道微弱的光。
窗外,雨不知何时开始落下,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曲理性的挽歌,奏响了混乱的序章。
那神秘的“嗡鸣”,却并未随着他意识的消失而散去,反而如同种子,悄然埋入了意识的土壤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