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纯粹。这片所谓的“废弃数据区”，更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具象。
脚下是冰冷、坚硬、却又仿佛随时会流动散开的“地面”，由无数细碎的、散发着微光的灰白色“砂砾”构成。那些砂砾并非实体，而是高度凝聚后又破碎的法则与信息残片，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如同玻璃碎裂又似低语呻吟的杂音。
空中漂浮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光团或暗斑。有的是扭曲变色的数据流，像垂死的荧光水母般缓缓飘荡；有的是残缺的符文或几何图案碎片，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电弧；更远处，隐约可见一些更加庞大、更加扭曲的“结构”阴影，像是被暴力拆除后遗弃的“信息建筑”或“法则构架”的骸骨。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陈腐、杂乱、却又隐隐透着危险辐射的气息，仿佛一个被遗忘的垃圾填埋场，堆积着整个“牧网”系统在漫长岁月中产生和清除的“废料”。
萧悬半跪在地，将昏迷的云烬雪小心地放平，让她枕在自己未受伤的左臂上。他先快速检查了自己的伤势——内腑移位，经脉多处受损，本源消耗过度，旧伤处的诅咒之力因过度压榨而隐隐反扑，情况糟透了。但他只是微微蹙眉，便立即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云烬雪身上。
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紊乱，七窍残留的血痕触目惊心。最严重的是左臂——小臂以下已完全晶化，晶体内部布满细密的裂纹，金红与乳白交织的奇异光焰虽然已黯淡大半，却仍未完全熄灭，仿佛仍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与交融。晶体表面温度极高，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矛盾至极。
萧悬尝试将温和的灵力输入她体内，助她梳理混乱的气机，却发现自己的灵力一接近那晶化部位，就被一股狂暴而混乱的法则之力排斥、消融，甚至隐隐有被“同化”或“记录”的感觉。他立刻停止，改用更加间接的方式，将几枚珍贵的、来自归墟之眼所得的“九幽蕴神丹”化开，以神识引导药力绕开左臂，缓缓滋养她受损的神魂与身躯。
丹药入体，云烬雪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但眉头依旧紧蹙，仿佛在昏迷中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萧悬沉默地看着她，染血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汗与血黏住的发丝。那双总是燃烧着冷静火焰或滔天恨意的眸子此刻紧闭着，长睫在苍白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可就是这看似脆弱的身躯里，却蕴含着连“牧影”都能撼动的决绝与疯狂。
“休息一会。”他低声说，声音沙哑，“接下来，交给我。”
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边维持着药力输送和基本的警戒，一边开始观察这个诡异的空间。规则之视在此地受到了极大干扰，目之所及皆是破碎扭曲的信息与法则，难以拼凑出完整有意义的内容。但萧悬并未放弃，他谨慎地释放出一缕极其细微的神识，如同探针，触碰向最近处漂浮的一小片暗蓝色数据残片。
神识接触的瞬间，大量杂乱无章、失去逻辑的图像与声音碎片涌入脑海：
“……警告！第七千四百二十一号‘清道夫’协议执行错误！目标界域‘庚午三三’生态圈彻底崩溃，灵蕴归零……申请报废处理……”
“……‘牧犬’晋升审核未通过，原因：对管辖牧场‘壬申一八七’产生异常情感联结，疑似被低等生灵‘情感模因’污染……建议格式化后降级为‘巡狩者’……”
“……上古‘破笼者’遗迹‘断碑谷’能量反应彻底沉寂，风险评估降级，取消长期监控，相关数据移入‘历史归档区’……”
“……‘源初污染’样本‘晶化变体七十九号’实验记录：对‘牧网’底层指令集产生百分之三点七的异常干扰率，干扰模式难以复制，判定为低效高危变异，终止研究，样本销毁，数据加密封存……”
信息碎片支离破碎，充满了“错误”、“报废”、“降级”、“销毁”、“封存”等冰冷的词汇，描绘着一个绝对理性、绝对功利、视一切非常规为“错误”需要“清理”的体系。但其中也隐约透露出这个体系并非铁板一块，会有“执行错误”，会有“情感污染”，甚至还有“上古破笼者”和“源初污染”这样被系统警惕和清除的存在。
尤其最后关于“晶化变体”的信息，让萧悬心中微动。这或许与云烬雪的现状有关。
他正欲进一步探查其他碎片，怀中的人忽然轻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云烬雪并未醒来，但她的意识似乎陷入了一种极其不安的状态。眉头拧得更紧，身体微微痉挛，晶化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张开，晶体裂纹中那黯淡的光焰再次明灭不定。
萧悬立刻收敛神识，全神贯注于她。“烬雪？”他低声呼唤，同时试图以更加温和的神念触及她的识海边缘，想要安抚那似乎正在剧烈冲突的意识。
然而，他的神念刚刚触及，便被一股混乱、灼热、充满痛苦与大量破碎信息的洪流卷入！
云烬雪的识海，此刻一片混沌。
无数画面、声音、感觉的碎片在其中疯狂冲撞：
——冰冷的剜骨刀，族人绝望的眼神，苏清漪轻蔑的笑，玄穹宗巍峨的山门在火光中崩塌……
——归墟之眼破碎的石碑，上古壁画的牧者阴影，文先生激动颤抖的解读……
——混沌光海中那冷漠的扫描，银线脉络内浩瀚的信息，星枢被拖入天门时的绝望嘶吼……
——牧影纯粹的白光，萧悬染血挡在身前的背影，自己左手晶化传来的、仿佛灵魂都要被撕裂焚毁的剧痛……
——还有更深、更黑暗、更难以理解的碎片：巨大苍白如同世界骸骨的“墟”，贯穿无数气泡般世界的神经网络，深处冷漠注视的阴影……以及一点微弱却顽强、与玄女意志、与源初碎片、与自己灵骨深处某种东西隐隐共鸣的“光”……
这些碎片纠缠在一起，彼此吞噬，又不断衍生出新的痛苦与疑惑。恨意在燃烧，疑惑在滋生，身体的剧痛与神魂的冲击让她意识飘摇，仿佛随时会彻底散入这片混沌，成为又一缕无意义的“信息垃圾”。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点稳定的、熟悉的、带着微微凉意的“存在”，如同黑暗中垂下的蛛丝，轻轻触及了她混乱的意识边缘。
是萧悬。
他的神念并不强大（因他自身状态极差），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孤高清冷之下深藏的关切与守护之意。他没有强行闯入她的识海风暴中心，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她意识外围传递着简单的意念：
“我在。”
“稳住。”
“我在这里。”
这意念如同定海神针，又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云烬雪混乱的意识本能地开始向这一点稳定靠拢、凝聚。那些疯狂冲撞的碎片渐渐平息了一些，虽然痛苦依旧，虽然疑惑仍在，但至少……意识的核心，稳住了。
在萧悬神念的微弱引导下，她的潜意识开始艰难地整理那些最具冲击力的信息碎片，尤其是关于“晶化变体”和那深处“光点”的部分。
净化……是“源初污染”的一种表现形式……是系统判定需要清除的“错误”……但，也能对“牧网”产生干扰……干扰率百分之三点七……低效高危……终止研究……销毁……封存……
那深处的“光”……与玄女意志同源……与源初碎片共鸣……与我的灵骨深处呼应……它是什么？是未被完全清除的“污染”源头？是上古“破笼者”留下的火种？还是……这冰冷“牧网”系统本身的某个“漏洞”或“原始设定”？
这些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她渐渐清晰的意识中闪烁。
而随着意识的凝聚，她对自己左手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那晶化部位，此刻仿佛成了一个战场。内部，烬火的本源、灵骨的特质、玄女净化之力、源初碎片的共鸣，与她自身的意志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逆命之火”，正在与晶化所“记录”和“兼容”的、来自“牧网”系统的冰冷法则进行着激烈的对抗与艰难的融合。痛苦来源于此，那种诡异的“干扰”能力也来源于此。
这不是单纯的变异或污染……这或许是一种……被迫的“进化”？在“牧网”法则的侵蚀下，她的灵骨与力量产生的应激性、对抗性的异变？
就在她朦朦胧胧产生这个想法时，外界，萧悬似乎察觉到了她意识的变化。他小心翼翼地，将刚才从数据残片中读取到的、关于“晶化变体七十九号”和“断碑谷”等信息，以最柔和的方式传递给她。
这两个信息碎片，如同钥匙，瞬间与她识海中混乱的线索对接！
晶化变体……研究……终止……封存！数据可能还在！也许就在类似这样的“废弃数据区”或“历史归档区”！
断碑谷……上古破笼者遗迹……能量反应沉寂……取消监控……历史归档！
这里！这个被遗弃的垃圾场，可能不止有垃圾！可能还有被系统判定为“无用”或“已解决”但实际上并未彻底销毁的关键信息，甚至是……实无遗存？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云烬雪意识中的迷雾！
她猛地睁开眼！
眸中先是片刻的迷茫与残留的痛苦，随即迅速聚焦，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冰冷，只是深处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悸动。
映入眼帘的，是萧悬近在咫尺的、沾着血污却依然难掩清冷轮廓的脸，以及那双此刻盛满关切与疲惫的深邃眼眸。
“你醒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放松。
云烬雪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嘶哑。她轻轻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全身伤势，尤其是左臂，传来一阵让她眼前发黑的剧痛。
“别动。”萧悬按住她未受伤的右肩，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你伤得很重，尤其是左手。我刚给你喂了丹药，需要时间化开。”
云烬雪顺从地没有再动，只是目光落在自己那布满裂纹、依旧流淌着诡异光焰的晶化左臂上，眼神复杂。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疼痛，低哑道：“这里……是‘废弃数据区’？‘垃圾场’？”
“嗯。”萧悬简略地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和读取到的信息碎片告诉她。
听到“晶化变体研究记录”和“断碑谷归档”时，云烬雪眼中光芒大盛。“我们必须找到这些被封存的数据，或者遗迹线索！”她急切道，随即又因激动引起伤势，咳嗽起来。
萧悬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等她平复，才冷静分析：“此地法则破碎，信息杂乱，且有未知辐射。盲目搜索危险且低效。你的左手……现在感觉如何？它似乎能与这里的某些东西产生反应。”
云烬雪凝神感知左臂。剧痛依旧，但那金红与乳白交织的光焰，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频率明灭着，仿佛在与这片空间深处某个遥远的存在，或者某种弥漫的“背景辐射”，进行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她尝试集中意志，主动去“倾听”这种感应。
起初只有一片嘈杂的、无意义的“噪音”。但随着她心念沉静，专注于晶化部位那种独特的、混合了自身意志与外来法则的“波动”，渐渐地，一些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极远处的“回响”，被捕捉到了。
那回响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方位感”和“吸引力”。
她抬起晶化的左手，缓缓转动方向。当指尖指向这片废墟空间某个特定的、更加黑暗深邃的方位时，晶体内的光焰跳动明显加剧了一丝，那种模糊的“吸引力”也清晰了少许。
“那边……”云烬雪看向萧悬，“我的左手，好像被那边的什么东西……‘呼唤’着，或者说，与那边残留的某种‘同类’波动产生共鸣。”
萧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堆积着更多巨大而扭曲的“信息建筑”残骸，黑暗更加浓重，连漂浮的数据光团都稀少了许多，仿佛一片沉寂的墓地。
危险，但可能是唯一的方向。
萧悬服下几枚丹药，强提一口气，将云烬雪小心扶起。“跟紧我。”他低声道，劫影剑虽未出鞘，但剑意已悄然弥漫身周，在这破碎法则之地，艰难地开辟出一小片相对稳定的行进区域。
云烬雪咬牙忍着全身剧痛，尤其是左臂传来的、随着靠近那个方向而逐渐增强的灼热与刺痛，迈步跟上。她的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抓住了萧悬背后破损衣袍的一角。
两人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向着那片仿佛埋葬着系统废弃秘密的黑暗废墟深处，一步步走去。
而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更高处，那些扭曲的“信息建筑”阴影之中，一些被遗弃已久的、基于破损数据生成的“自律清理程序”或“信息幽灵”，似乎被这两股鲜活而异常的生命波动惊动，缓缓地、无声地……调转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