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蝶的白影掠过镇志木简时,凤知微正用炭笔在最后一页添上一行小字:“沧夜,活。”
“墨迹未干。”沧夜的指腹轻轻覆住她手背,玄色袖角扫过“活”字最后一捺,“等去了蝶渊,再补个‘永’字。”
凤知微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自昨夜心蛊共息后,他腕间的黑纹虽褪成淡紫,可她诊脉时分明触到,那蛊毒的根须仍缠在他魂窍深处——像被霜雪压弯的藤,只等春风一暖便要疯长。
“所以才要去蝶渊。”她将炭笔塞进他掌心,“蚀心谷早灭了七百年,但蝶渊是蛊术本源之地。心镜说,那里藏着‘名’的力量。”
话音未落,庙外突然飘来一阵腐甜。
化茧郎的身影从莲雾里浮出来。
他仍是那身缀满蝶茧的青衫,只是左脸的茧壳裂开道缝,露出底下泛着紫斑的皮肤:“凤姑娘,蝶渊的门,只认带伤的人。”他的声音像两片蝶翼相擦,“您腕上的黑纹,是最好的引。”
沧夜的指尖骤然收紧,炭笔在木简上划出深痕:“我去。”
“不行。”凤知微抽回手,将镇志小心收进檀木匣,“蝶渊老母最恨魔修——七百年前你灭蚀心谷时,她的本命蛊被你斩过。”她指尖抚过他喉结下那道极浅的疤,“你若去,她能把整个渊底的蛊都掀翻。”
“那我更不能让你——”
“沧夜。”凤知微踮脚吻他唇角,“你教过我,活着不是靠躲,是靠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她退后半步,袖中滑出个青瓷瓶,“这是用影蚕丝和镇民的愿力炼的护心丹,你每半个时辰服一颗。”
庙外的归宁蝶突然扑棱棱振翅,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白痕。
化茧郎的右脸茧壳也裂开了,露出底下与左脸对称的紫斑:“时辰到了。”他转身走向莲池,青衫下摆扫过水面,竟在涟漪里浮出一扇蝶翼形状的门,“跟我来,别碰墙上的茧。”
凤知微正要举步,腕间一沉——沧夜攥住了她的手腕,指腹重重碾过那道淡紫黑纹:“若半炷香没动静,我踏平蝶渊。”
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魔火,突然笑了:“好。但你得答应我,若我出来时,你脸上还挂着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她勾住他后颈,在他耳边轻道,“我就把镇志里‘沧夜,活’改成‘沧夜,怕’。”
沧夜的喉结滚动两下,终究松开手。
凤知微跟着化茧郎走进蝶翼门。
门内的温度骤降,她裹紧大氅,却见四壁爬满半透明的茧,每个茧里都浮着张人脸——有哭的,有笑的,有睁着眼却空洞无物的。
最深处的茧最大,里面蜷着个披蝶皮斗篷的老妪,脊背密密麻麻嵌满蝶卵,每颗卵都泛着妖异的紫。
“蝶渊老母。”化茧郎停在距老妪三步外,“凤知微,来讨‘名’。”
老妪的手指从斗篷里伸出来,指甲是半透明的蝶翼质地:“讨命?”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风箱,“你可知这渊里的名,都是拿命换的?”她指腹划过最近的茧,里面的女子突然尖叫,“这是我徒弟,讨了‘爱’的名,结果被负心汉剜了心;这是北境的公主,讨了‘永恒’的名,结果看着驸马在她怀里老死——”她的指甲戳进茧壁,紫液溅在凤知微鞋尖,“名是咒,爱是毒,你这小丫头,也想尝尝?”
凤知微望着那紫液腐蚀青砖的滋滋声,忽然笑了:“您错了。”她解开腕间的银铃,那是沧夜用魔核为她铸的,“名不是咒,是刀。要看握刀的人,是用来割毒,还是割自己。”
老妪的瞳孔缩成针尖。
化茧郎突然捂住脸,青衫下的茧壳噼里啪啦裂开:“她...她的脉...和您的蛊不一样!”他的声音里混着男女老少的哭嚎,“她的痛里有光!有温度!”
凤知微的指尖按上心口。
那里还留着昨夜沧夜的体温,混着镇民们塞给她的蜜饯甜,像团烧不尽的火。
她抬眼望向老妪脊背的蝶卵:“您的蛊,是拿‘被爱伤过’做引,对么?”她一步步走近,“所以您让这些茧里的人,永远困在‘爱而不得’的痛里——可您忘了,痛到极处,是会生出药的。”
老妪突然挥袖,无数紫蝶从她斗篷里飞出,直扑凤知微面门。
凤知微不躲不闪,任蝶翼刮过脸颊,却在蝶群即将刺入她咽喉时,轻声道:“蚀心。”
紫蝶突然顿在半空。
“这是它们的名。”凤知微的指尖泛起淡金——那是前世神医谷主传给她的“命名之力”,“我在医经里见过,蛊虫的本源,藏在第一个叫出它名字的人心里。您给它们取名‘蚀心’,所以它们只会啃食执念;可我要给它们改个名——”她抬手接住一只紫蝶,蝶翼上的毒斑竟开始褪成淡粉,“叫‘愈心’。”
老妪的脊背剧烈颤抖,嵌着的蝶卵纷纷裂开,爬出白色幼虫:“不可能!名一旦定下,除非施术者死——”
“施术者?”凤知微捏碎掌心的紫蝶,粉色蝶粉飘向那些茧,“您不是施术者,是困在茧里的人。”她指向老妪背后最大的茧,里面隐约能看见年轻女子的轮廓,“七百年前,蚀心谷主是不是你师兄?他说要和你共修‘无情道’,却在你种下同心蛊后,带着你的本命蛊投了仙门。”
老妪的斗篷“刷”地落下。
她的脸和茧里的年轻女子重叠——左脸是皱纹密布的老妇,右脸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同心蛊’的解法。”凤知微摸出银针对着烛火烤,“它需要施术者和被施者同时割破心脉,把蛊虫引到同一条血管里。”她抓住老妪的手腕,银针精准刺入她尺泽穴,“您当年没杀他,反而把蛊虫封在这渊里,是因为你心里还存着半分盼头——盼他有一天能回来,和你一起拔了这根刺。”
老妪的眼泪砸在青砖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他早死了!被仙门当弃子斩了!”
“所以您才把恨熬成蛊,让全天下人替你疼。”凤知微的另一只手按上老妪右脸的少女面,“可您看这些茧里的人——”她指向逐渐裂开的茧,里面的女子正摸着自己的脸笑,“他们的痛在褪,因为您的蛊,被我用‘愈心’重新命名了。名是刀,但握刀的人,也能用来剜掉旧伤,敷上新药。”
老妪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血肉:“你不怕?不怕这蛊反过来啃你的心?”
“怕。”凤知微望着腕间淡紫的黑纹,那是和沧夜共息的印记,“但我更怕,连替他疼的机会都没有。”她反手握住老妪的手,“您看,我的痛里有他的温度;您的痛里,何尝没有当年师兄给的那半颗糖?”
老妪的脊背突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所有蝶卵同时裂开,飞出雪色的蝶——不是蚀心的紫,是归宁的白。
它们绕着凤知微飞了三圈,其中一只停在她发间,触须轻轻点了点她腕上的黑纹。
心镜的光影突然从梁上坠下,映出老妪的脉象——原本纠缠如乱麻的蛊毒,正随着白蝶的振翅,一点点融成暖金色的线。
“原来...爱不是毒。”老妪的双脸终于重合,成了个眉眼温柔的妇人,“是我把它腌成了毒。”她抬手摘下脊背最后一颗蝶卵,“这个,是当年师兄送我的定情物。”她将蝶卵递给凤知微,“替我还给人间。”
凤知微接过蝶卵,只觉掌心一暖——里面竟裹着颗极小的红豆。
“该走了。”化茧郎的声音恢复了清朗,他脸上的紫斑已褪尽,“蝶渊的门要关了。”
凤知微转身时,看见老妪正将那些白蝶捧在手心。
她的身影逐渐透明,却在消失前轻声道:“谢谢。”
门外的光涌进来时,沧夜正站在莲池边,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
他的指节泛白,显然用了全力克制着冲进渊底的冲动。
见她出来,他猛地将她捞进怀里,魔火在身后噼啪作响:“再晚半刻,我烧了这破渊——”
“烧了多可惜。”凤知微将红豆塞进他掌心,“里面有个故事,关于爱不是毒,是药。”她踮脚吻去他眉间的阴云,“对了,我给蝶渊的蛊重新取了名。”
“什么名?”
“叫‘凤知微和沧夜的命’。”她笑着勾住他脖子,“名字是我给的,命也是——往后你疼,我替你暖;我痛,你替我扛。我们的命,要缠成两株树,根须交叠,枝叶都向着光长。”
归宁蝶从她发间飞起,绕着两人盘旋。
心镜的光影里,两串脉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黑纹褪成淡粉,像被春风揉软的蝶翼。
远处传来影蚕童的喊声:“姐姐!镇志的墨干了,我们要写‘凤知微和沧夜,永活’!”
沧夜低头吻她发间的白蝶,轻声道:“好。”他的指腹摩挲着掌心里的红豆,“永活。”
蝶渊的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最后一线光里,凤知微看见老妪的白蝶群正朝着人间飞去。
它们带着“愈心”的名,带着“爱即药”的光,要去疗愈所有被痛困住的人。
而她和沧夜的手,正紧紧握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的痛,终成了彼此眼里,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