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稳一点,别像个没见过肉的饿狼。”
张玄远死死盯着面前那尊半人高的青铜丹炉,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眉骨滑进眼窝,蛰得生疼,但他连眼皮都没敢眨一下。
这百宝阁的后院地火室,说是地火,其实就是从主脉里接出来的“泔水”。
火气驳杂不说,还带着股子时不时就要炸一下的暴脾气。
若是按照正统丹书上的法子去控火,这会儿炉子里的草药早就烧成了一堆焦炭。
他左手掐着一道并不熟练的“引火诀”,右手却像是凡间大厨颠勺一样,极有节奏地在炉壁上轻拍。
啪、啪、啪。
每一掌拍下,都能震散那股突然窜上来的燥意,将炉内的药液维持在一个将沸未沸的微妙平衡点。
这种土办法,是上辈子在那个末流小宗门里被逼出来的。
那时候没灵石租好火口,只能靠这种笨功夫去磨。
没想到重生一回,这手艺成了吃饭的家伙。
随着最后一声闷响,炉盖微微弹起,一股夹杂着淡淡焦糊味和清苦药香的热气喷薄而出。
成了。
张玄远顾不上擦汗,手脚麻利地起炉、收丹。
这一炉十二颗“补气丹”,废了三颗,剩下九颗里头,有两颗成色发暗,属于下品中的残次,剩下七颗算是中规中矩的下品丹。
“七颗……”
张玄远把那几颗还烫手的丹药拢进玉瓶,紧绷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
按照王怜客那老头的规矩,一炉出五颗算合格,多出来的,虽然名义上还得归百宝阁,但实际上这其中的损耗怎么报,全看炼丹师的一张嘴。
这多出来的两颗,就是他在黑山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把玉瓶塞进袖袋,又仔细将地上的药渣清扫干净,最后甚至蹲下身,把地火口边上那几块没烧尽的“火精炭”小心翼翼地挑拣出来,用一块破布包好。
这玩意儿虽然火力不足了,但拿回去给洞府升温驱湿,正好。
推开厚重的石门,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
王怜客正坐在那个破藤椅上,手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那根不知什么兽骨磨成的拐杖横在膝头。
看见张玄远出来,老头耷拉着的眼皮勉强抬了一条缝。
“没炸?”
“运气好,没炸。”张玄远把装满丹药的托盘递过去,又从袖子里摸出那两颗成色最差的残次品,顺手放在了桌角,“这炉火太冲,废了两颗,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王怜客扫了一眼那两颗废丹,又掂了掂托盘的分量,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是行家,鼻子一闻就知道这炉出了多少货。
这小子虽然嘴上说着运气,但那双手稳得不像个才二十出头的散修。
能在那条狗看了都摇头的杂脉上炼出七成丹,这不是运气,是本事。
“这火确实冲。”王怜客吐出一口浓烟,那根骨杖在地上敲了敲,却并没有去数托盘里的丹药,“后院那堆刚卸下来的‘赤炎木’皮子,堆着也是招虫。你若是嫌地火燥,走的时候顺两捆回去引火,省得下次炸了炉还要赖我这火不好。”
张玄远心里一动。
赤炎木皮子,那是二阶灵木的下脚料,用来引地火最能中和燥气。
这老头嘴毒心硬,但这意思,是默许了他占这点便宜。
“谢王老提点。”张玄远没多废话,拱了拱手,转身去后院抱了两捆树皮,那动作熟练得像是干惯了粗活的杂役。
走出百宝阁时,街上的风比来时更冷了几分。
黑山坊市的夜,比白天更危险。
路边的阴影里偶尔闪过几双贪婪的眼睛,但在看到张玄远那身沾满黑灰和硫磺味的道袍,以及背上那两捆不值钱的树皮后,那些目光又嫌弃地移开了。
一个穷得只能捡树皮烧火的炼丹学徒,身上肯定没二两油水。
张玄远低着头,脚步很快。
回到丙字七十三号洞府时,他先是习惯性地在门口转了一圈,确认那个简陋的“迷踪阵”没有被触动的痕迹,这才推开石门。
洞府里没有点灯,却并不显得昏暗。
角落里,青禅正盘膝坐在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大青石上。
她面前摆着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手里握着那支从旧货摊上淘来的秃毛符笔。
笔尖并没有蘸朱砂,而是蘸着一种淡金色的液体——那是张玄远前两天咬牙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灵石,买的一小瓶低阶妖兽血。
少女的神情专注得可怕,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怯意的眉眼,此刻竟然透着一股子锋利的沉静。
随着笔尖最后一勾挑起,那张黄纸猛地一颤,一道温润的流光顺着纹路瞬间游走全身,原本那种廉价纸张的粗糙感竟然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灵压。
一阶上品,安神符。
张玄远站在门口,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这丫头……
青禅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笔尖一顿,抬头看过来。
那一瞬间,她身上一直刻意压制的气息微微一荡,一股属于练气后期的灵力波动稍纵即逝,随即又被她熟练地收敛进体内,重新变成了那个看似只有练气三四层的落魄少女。
“哥。”
青禅放下笔,脸上的那种锋利瞬间化开,变成了一丝带着邀功意味的雀跃。
她拿起那张符箓,像献宝一样双手递到张玄远面前,“我改了那个笔画结构,这张……没炸。”
张玄远接过符箓,指腹在那微热的符纸上摩挲。
力透纸背,灵气内敛。
若是放在正规拍卖行,这张符或许不值几个钱,但在黑山这种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地方,能让人瞬间清心凝神、压制走火入魔风险的安神符,是能救命的东西。
“练气七层了?”张玄远的声音压得很低。
“嗯。”青禅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的,“那本《藏气诀》我也练熟了,现在只要不动手,筑基期以下应该看不穿。”
张玄远看着她,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但另一半却更沉了。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天才比废柴死得更快。
“藏好了。”张玄远把符箓塞回她手里,语气严肃,“这符以后只能给我看,对外就说是在摊子上捡漏买的。还有,那瓶妖兽血用完了就把瓶子砸碎埋了,别让人看出你在练手。”
青禅乖巧地点头,把符箓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荷包里。
张玄远走到石床边,把那两捆赤炎木皮子放下,又掏出那包火精炭。
洞府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这日子看似有了盼头,有活干,有进项,修为也在涨。
但张玄远心里清楚,这就好比在薄冰上盖房子,底下全是窟窿。
今天在百宝阁,他听见那两个凡人护卫在闲聊,说是城西又有两个散修失踪了,连尸体都没找到,只剩下两滩血迹。
而那个位置,离他们这处洞府,不过隔了两条山道。
黑山的平静,是拿人命填出来的。
要想真正在这站稳脚跟,光靠炼丹攒那几个辛苦钱是不够的,得有人脉,得有消息,得知道这黑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鱼。
“换身衣裳。”
张玄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把那件稍微像样点的青袍找出来。”
青禅一愣:“这么晚了,要去哪?”
“去见鬼。”张玄远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听说徐家那位庶子今晚在‘醉仙居’摆局,请了不少在此地落脚的散修。咱们虽然穷,但这张脸皮既然已经在这黑山露了,就得去混个眼熟。”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洞外那片漆黑的夜色。
“有些浑水,躲是躲不过去的,得亲自下去蹚一蹚,才知道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