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些不喜交际、潜心苦修的弟子,或是因资质平平、在宗门内拿不到好洞府的边缘人。
稀稀落落的茅屋与简陋洞府,如同棋子散布在山林间,彼此隔着很远的距离,互不打扰,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萧索。
方钟麒的身影,如一道不起眼的灰影,迅速穿行在林间石径上。
他的手上,正握着一枚执事堂的青玉简,上面以灵光浮现着后山区域内所有在册弟子的姓名与居所方位。
从卯时开始,他就已经排查了七个人。
一名修炼土行功法的壮汉,被他堵在门口时,正光着膀子演练拳法,浑身肌肉虬结,土黄色的灵光厚重而迟缓,与那被抽干水气的月曦草没有半分干系。
三名炼气女弟子,合住在一处山坳里,叽叽喳喳,修为浅薄,连在体内凝聚完整的灵气循环都颇为费力,更遑论引发那般规模的灵气浪潮。
还有两名终日闭门不出的弟子,被方钟麒以执事令牌强行唤出,查验过功法属性后,也一并排除了嫌疑。
最后,玉简的光芒,锁定在最偏远的一间茅屋上。
“陆琯,炼气九层,修炼功法《幽木功》……辅修《沧溟诀》,水行”
方钟麒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沧溟诀》他有所耳闻,是宗门内一部颇为高深的水行功法,但出了名的难练,进境缓慢,威力也需到一定境界才能有所显现。
宗内选修此法的弟子寥寥无几,大多在中途就改换门庭。
一个炼气九层的弟子,能凭《沧溟诀》引动那样的异象?
方钟麒不信。
但此人的居所,恰好就在那条断流小溪的上游。
巧合?
方钟麒更不信巧合。执事堂处理的纠纷中,九成的“巧合”,背后都藏着必然的因果。
他收起玉简,身影一晃,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林间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间茅屋前。
茅屋很简陋,竹篱笆围着个小院,院内除了一个盛着半缸清水的水缸,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块青石板作伴,扫得倒是干净。
方钟麒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远处一棵老树的阴影下,神识如水银泻地,却又控制得极为精妙,只在茅屋周遭一寸寸扫过,不带起一丝灵气波澜。
没有阵法禁制的痕迹。
周遭的灵气也已恢复平稳,只是相较别处,水行灵气要稀薄不少,仿佛被什么东西贪婪地吞吃过一顿,尚未完全“回过味”来。
这更加印证了他的推断。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到门前。
“咚、咚咚”
屈指叩响木门,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
“【谁?】”
“【执事堂,方钟麒】”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个面容普通的青年出现在门口,身形略显单薄,穿着宗门最寻常的青色道袍,眼神平静地望了过来,不见丝毫慌乱。
正是陆琯。
他早已察觉到来人,并第一时间将敛息要术运转到了极致,将自身气息死死锁在炼气九层的水平,不见半分筑基修士的灵力满溢之态。
“【原来是方师兄】”
陆琯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像一个寻常外门弟子见到内门执事该有的样子。
“【不知师兄前来,有何要事?】”
方钟麒的目光如两柄无形的锥子,直直刺向陆琯,似乎想从他平静的眼神深处,瞧出什么破绽。
“【昨夜子时,你身在何处?】”
他开门见山,语气冰冷,不带丝毫客套。
陆琯心头微微一紧,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茫然。
“【回师兄,弟子昨夜一直在茅屋中打坐修行,未曾外出】”
“【修行?】”
方钟麒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修行的动静,可不算小啊】”
他没有点明,只是用言语施压,如同捕蛇人轻轻抖动草丛,观察着藏在里面的猎物会作何反应。
陆琯眉头微皱,露出的困惑更甚,仿佛真的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师兄此话何意?弟子愚钝,不太明白】”
“【不明白?】”
方钟麒向前逼近一步,一股凝练如实质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倾泻而出,沉甸甸地压在陆琯身上。
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重压下,任何心神上的疏漏都会被无限放大,从而露出马脚。
陆琯只觉得胸口一闷,浑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气血,凭借着被灵液重塑过的强韧经脉,硬生生扛住了这股压力。
他没有倒下,只是脸色白了几分,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恰恰是一个根基扎实的炼气九层弟子应有的表现。
“【师兄……你这是……】”
他喘着气,脸上满是惊惧与不解,演得天衣无缝。
方钟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陆琯的根基,比他想象中要扎实得多。寻常炼气弟子,在他这饱含杀伐之气的威压下,怕是已经瘫软在地,丑态百出。
可越是如此,他的怀疑就越重。
一个根基如此扎实的弟子,若说他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能引动灵气异象,可能性反而更大了。
“【厉峰柳玉涵师妹的月曦草,因灵气枯竭而濒死】”
方钟麒缓缓收回威压,声音却愈发森然,如同寒冬的冰凌。
“【出事之地周遭,唯有你这处,有大规模抽取水行灵气的痕迹】”
他盯着陆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作何解释?】”
陆琯心中掀起波澜。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炼化葫芦,竟无意间毁了别人的灵药,这执事堂还如此高效地找上了门。
此事绝不能认。
一旦承认,如何解释自己能引动那般威力的法术?暴露葫芦?还是暴露自己筑基的修为?无论哪一个,都是取死之道。
“【弟子属实不知】”
陆琯摇了摇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方钟麒,没有丝毫躲闪。
“【弟子所修《沧溟诀》进境缓慢,平日里连凝聚一道完整的水箭都颇为费力,绝无可能引动师兄所言的灵气异象。或许……是此地另有玄机?】”
他言辞恳切,顺手将事情往未知的方向上推。
方钟麒冷哼一声,正欲再度开口,用更严厉的手段逼问,一道清朗而熟络的声音却从不远处的山路上传来。
“【陆兄!我可算找到你了!】”
只见周文满面春风地跑了过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当他看到站在陆琯面前,面色不善的方钟麒时,明显愣了一下。
“【咦?方师兄,你怎么也在这儿?】”
周文挠了挠头,有些意外地打着招呼。
“【真巧,你也是来找陆师弟的?】”
方钟麒看到周文,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周文在执事堂供职,虽是杂务,但为人活络,算是堂内“自己人”。
更关键的是,数月之前,他被执事堂的黄师伯收为亲传弟子,身份已今非昔比。
“【周师弟】”
方钟麒的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许。
“【我奉命巡查后山,恰好路过此地】”
他没有说出调查的实情,将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
“【哦哦,原来是宗门内务】”
周文恍然,随即又兴冲冲地对陆琯说道。
“【陆师兄,我来是与你商议下山的事。一月之后,咱们就得动身去青……】”
“【去青州?】”
方钟麒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打断了周文的话。
“【你们要去青州?】”
“【是啊】”
周文理所当然地答道。
“【我奉师命去西家坳办事,陆兄则要去盘石屯,正好同路。方师兄,这事堂里不是有报备吗?】”
方钟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确有此事。
丹事堂那边递交的卷宗,指派弟子陆琯,持巡执令,前往青州与云坞交界区域执行公务。
因为丹事堂的邱远道与执事堂关系不睦,这份卷宗还是黄师伯亲自批转的,他当时扫过一眼,有些印象。
一瞬间,方钟麒脑中纷乱的线索,被“派系”这根无形的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陆琯,持着丹事堂邱师叔的巡执令,是乾派的人。
周文,是执事堂黄师伯新收的弟子,代表着中立但与乾派关系尚可的一方。
而自己,正在为了厉峰柳玉涵的一株灵草,盘问邱师叔指派的弟子。厉峰,传统上一直依附于文派的钟灵越长老……
为了柳玉涵一株尚未成熟的月曦草,去得罪一个可能被邱远道看重的弟子,甚至可能因此被解读为派系间的打压与试探,让黄师伯那边也心生不快……
值得吗?
方钟麒心中瞬间有了计较。他那张如同铁铸的面庞上,紧绷的线条顷刻松弛了下来。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目光从陆琯身上移开,仿佛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盘问从未发生过。
“【后山灵气近期确有不稳,或许是地脉异动所致,此事我会记录在案。既然并无实证指向人为,便就此作罢】”
他看向陆琯,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们下山执行任务,万事小心】”
说罢,他不再停留,冲二人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去,身影几个闪烁,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看着方钟麒远去的背影,陆琯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刚才那短短片刻,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悬崖边的钢丝上走了一遭。
“【呼……】”
周文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方师兄的气场还是这么吓人,每次见他都感觉心里发毛。陆兄,他没为难你吧?】”
陆琯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
“【没有,只是例行巡查罢了】”
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这宗门之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今日若非周文恰好到来,挑明了自己与丹事堂的关系,恐怕那方钟麒绝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陆琯摇了摇头,对周文露出一抹真诚的感激。
“【多谢】”
“【嗨,这算什么】”
周文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不说他了,快,咱们进屋说,去青州的事,我可是打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消息……】”
陆琯侧身让开,将周文迎进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