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出去吃晚饭吗?”
袁司空已经带孟星宇回到自己位于都市的居所,孟星宇见袁司空已到了晚饭时间却还没动静,便问道。
此刻的袁司空正在手机上筛选外卖。江风卷着暮色从半开的落地窗溜进来,掀起他垂在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在都市霓虹里依旧清亮的眼。
“叫了外卖。”他转过身,指尖在手机屏上轻轻一点,“知道你不喜欢人声鼎沸的地方,毕竟两千多年没挤过人类的夜市了,对吧?”
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孟星宇却没接话。他站在客厅中央,感受着晚风的凉意,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水墨江景图,最终落在阳台方向。那里的感应灯不知何时已亮起,暖黄的光晕在地板上洇出一块温柔的光斑。
“谢谢。”他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戴着的手环。这收纳着锁灵链的法器,在灯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手环是一个重要的人送给他的,在几千年的岁月里,从未被磨损分毫。
外卖送达时,夕阳正将江面染成熔金。袁司空端着两个餐盒穿过客厅,臂弯里还夹着几瓶罐装酸梅汤。
“阳台吃吧!”袁司空扬下巴示意,“今天能见度好,能看见对岸的风景。”
孟星宇跟着他走到阳台。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水汽的微凉瞬间驱散了盛夏的鱼州市独有的燥热。这是套占据整栋楼顶层的江景房,阳台呈弧形向外延伸,视野开阔得惊人,往下望是缓缓流淌的江水,像被天神铺开的银色绸缎,几艘货轮披着夕阳余晖驶过,在水面拖曳出长长的金痕;对岸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反射着晚霞,远处的摩天轮正缓缓转动,座舱里的灯次第亮起,像串悬在半空的珍珠。
“外婆从近郊的小院搬到市区之后,我常和她在这看日落。” 袁司空将餐盒放在藤编小桌上,拉开折叠椅时发出“咔嗒”轻响。他忽然顿了顿,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她总说,鱼州的江水记着所有人的故事。”
孟星宇坐下时,椅面的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他望着江面,夕阳正一寸寸沉入地平线。
“有两千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黄昏了。”他轻声说,喉结滚动了一下,“在寰宇古廊里,除了吸纳混沌之灵,我便是游走梦域,但梦域的时间对我而言,似乎是凝固的。”
袁司空打开餐盒的动作顿了顿,烤鱼的焦香混着孜然味在风里散开,他将一双竹筷推到孟星宇面前。
“尝尝这个?小区附近那家‘阿明烤鱼’,用的是碳火现烤,调料是老板祖传的方子。不知你吃不吃得惯人类的食物,这是我非常爱吃的烤鱼,你有没有兴趣尝尝?”
餐盒里的烤鱼泛着油亮的焦糖色,辣椒碎嵌在焦脆的鱼皮上,鱼肉的肌理间还冒着热气。孟星宇盯着那鱼看了很久,久到袁司空都以为他不会动筷时,他才伸出手。
竹筷夹起一小块鱼肉的瞬间,孟星宇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鱼肉入口时,调料的辛辣与鱼肉的鲜嫩在舌尖炸开,他细细嚼了几口,眉头却轻轻蹙起。
“调料比第一次吃的丰富。”他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但鱼的肉质……比之远古之时差太远了。”
“哈哈,现在哪还有原生态的鱼给你吃。”袁司空喝了口酸梅汤,“都是养殖场催出来的,三个月就能捞上来卖,肉质能好才怪。对了,听你这么说,难道你以前就吃过?”
孟星宇的视线忽然飘向很远的地方,露出眼底细碎的光,像落了片星辰。
“是在无忧树海。”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那时候我刚到地球不久,跟着阿鹂姐姐找药草……”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江水般汹涌而来。孟星宇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沿,仿佛还能触到当年无忧树海的湿润泥土。
“那时我们和炯华星的战争结束没多久,星球的紫晶琉璃快要枯竭,于是就有一部分族人来到地球生活,为的是让留在星球的人能充分享有能源。”
袁司空静静聆听,默默将另一罐没开封的酸梅汤推给孟星宇。江面上的货轮鸣响了汽笛,悠长的声音穿过暮色,像谁在低声啜泣。
“我所有的家人都在跟炯华星的战斗中丧生,是夜魇辉救下了当时十分年幼的我,那时的我都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听辉哥哥说,他救下我之时,现场躺满了族人的尸体,但是炯华星人还在不断地肆虐屠杀。”孟星宇的喉结滚动着,声音发紧。
“却不知我们熹暝星人在躯体死亡后的短时间内元神还能存在,而那时死去族人的数量刚好达到了施展禁法‘星光灭绝’的条件,于是他们引动意念将自己尸身里残存的紫晶灵力引出,以消耗自己元神为代价使出了星光灭绝,将众多炯华星人瞬间秒杀,也为辉哥哥争取了布置防护结界的时机。”
孟星宇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窒息的记忆压下去:“你知道‘星光灭绝’吗?那是我们熹暝星的禁术,至少以一百个族人的元神为引,把紫晶灵力压缩成星弹……”
他忽然停住,望着江面出神。
“他告诉我,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禁法施展的情景,众多族人的尸体中激散出点点灵光,他们的元神靠着灵光一一显现,化作生前的模样,然后又瞬间化为一颗颗飞驰的流星冲撞前方的敌人,一个个敌人瞬间在这些‘流星弹’的冲撞下灰飞烟灭,到最后只剩下零散的星光悬浮在空中,那是族人们元神的碎片,也是施展星光灭绝的代价。”
江风突然变大,吹得藤椅轻轻摇晃。孟星宇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于是,小星星便成了辉哥哥给我取的名字。后来,他要经常上战场,便把我托付给阿鹂姐姐照顾。”
“所以,因为云天鹂前辈要陪伴阿河前辈而选择留在地球,你因为她也来到了地球。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选择,能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袁司空说完这句,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内屋中外婆的遗像。
孟星宇的嘴角终于有了点笑意,“她当时正陪着阿河,而阿河的居所是盘古族武将曾经修炼所用,那里的灵晄浓度很高,很适合我们这些异族人休养。”
“你说的那位武将是后羿吧?”袁司空忽然想起之前听阿河提起的往事。
孟星宇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
“阿河前辈跟我聊过。”袁司空笑了笑,“我第一次去那时,还以为和无忧树海一样是幻境呢。”
“那地方确实像幻境。”孟星宇望着远处的摩天轮,座舱的灯光在夜色里缓缓转动,“尤其是春天,灵泉边的桃树开花时,花瓣飘在泉水里,像浮着粉色的云。”
他忽然沉默,眉头轻蹙。袁司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正盯着江面的霓虹倒影,眼神里带着怅然。
“怎么了?”
“没什么。”孟星宇摇摇头,“只是想起无忧树海了,那里的树开花时,也飘着花瓣。”
江风带着凉意卷过阳台,两人都没再说话。远处的摩天大楼亮起了巨幅广告,流光溢彩的画面映在江面,像块被打翻的调色盘。
“你和夏宇是在无忧树海认识的?”他换了个话题,尽量让语气轻松些。
孟星宇的睫毛颤了颤,眼底忽然漾起温柔的光。“是他救了我。”
“当时我跟阿鹂姐姐他们一起去山里找凤鸣草,那种草药能稳固阿河的伤势。”孟星宇说着,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圈,“谁知闯进了虹吸魔藤的地盘。”
他的语速快了些,像是重新置身于那场险境:“阿鹂姐姐和阿河一起被魔藤卷到了悬崖下。正当我以为我会被魔藤绞杀之时……”
“然后夏宇就出现了?”袁司空追问。
“我醒来时,便已在无忧树海。”孟星宇的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他就坐在我旁边烤鱼,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鱼皮烤得焦脆,香味仿佛飘荡了整片树海。”
他拿起竹筷,又夹了块烤鱼:“那是我在地球吃的第一顿人间烟火。”
“你们就一直在无忧树海住到现在?”
“哪能呢。”孟星宇笑了笑,“我伤好后,他便带着我去找阿鹂姐姐。我们找了五年,从南到北,翻过雪山,穿过沼泽,连人类的古墓都钻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那时候才不足百岁,搁在我们族人里就是个孩子。找不到阿鹂姐姐,我就天天哭,哭到嗓子哑了,眼睛肿了,就躺下装死。”
“夏宇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他没有别的亲人?”
“你应该知道夏宇曾经传承过青丘的力量,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他的身体出现了变异,让他无法与人类女子婚配生子,用如今人类的医学术语来说,相当于患上无精症。这种事情即使在如今这个年代也会遭人鄙视,更别说是在古代。”
“那夏宇为大家斩杀相柳和蛟龙,还平息了那场水患,人们都不念及他的好?”袁司空听到此,为夏宇愤愤不平。
孟星宇冷笑一声:“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承袭了历代圣君的记忆,人类的劣根性你难道还不了解吗?之前你和小兰不也说宁素心的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吗?”
一时间袁司空只能闭口不言,因为孟星宇完全没有说错,他自己也有好几次深刻的经历。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问道:“不对,高胜寒是涂山氏后人,我记得他可是有个弟弟的,他们怎么可以繁衍后代?”
“高胜寒两兄弟是涂山氏人和人类结合所生,但夏宇是因为一次意外不得不接受一名青丘人的力量转移,她是纯种的青丘血脉,力量十分强横,那种力量转移的方法也是青丘的一门禁法,受术者即便是青丘血脉也会遭到巨大的反噬,更何况夏宇以人类的肉躯去承载此种力量。”
孟星宇顿了顿:“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夏宇的力量反而比高胜寒更加精纯,像高胜寒这类由涂山氏和人类结合所诞下的混血种因其血脉不够纯正,其体内的青丘之力无法以血脉的形式传承,只能通过魂魄相传,但在轮回之中会被忘川的磁场缓慢的消融,经过代代转世,如今已几乎没有具备涂山氏力量的人了。”
他望向袁司空:“你的前世步惊鸿曾经被冰封过一千年,少了好几代的轮回,所以你现在的青丘力量尚可,但是与夏宇那种纯正的青丘神力相比,依然相去甚远。”
见袁司空专注地倾听着,孟星宇继续说道,此时他的眼底闪着暖意,“每当我哭的时候,夏宇会把烤好的鱼塞到我手里,说哭有什么用,有这力气不如多练几招。他教我怎么凝聚灵力,怎么在森林里辨别方向,怎么用藤蔓做陷阱……”
江面上驶过一艘游船,彩灯闪烁的船身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影。孟星宇望着那片光影,忽然轻声说:“他总说,没人能护你一辈子,自己变强才最靠谱,可我那时候总觉得,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怕。对我而言,他是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
袁司空喝着酸梅汤,忽然想起高胜寒给自己的记忆传承,夏宇这个人,看着冷淡,心肠却比谁都软。他看着孟星宇眼底的温柔,忽然明白有些羁绊,是几千年的岁月都拆不散的。
“那后来找到云天鹂了吗?”
“找到了。”孟星宇点头,“他们掉下悬崖后,坠入一个空间隧道,最后困在了在昆仑山的冰川下,他们被冻在冰层里,靠着阿鹂姐姐的治愈力吊着一口气,不过因祸得福的是,冰川里纯净的冰灵之力倒是稍微缓解了阿河射击陨石的后遗症。我们把他们救出来的时候,夏宇的手都冻裂了,却还在笑,说,看吧,总能找到的。”
他顿了顿,拿起装酸梅汤的易拉罐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酸的涩味:“但我没跟阿鹂姐姐走。”
“为什么?”
“因为夏宇病了。”孟星宇的声音沉了下去,“一种会让人陷入幻境的病毒。”
“就是如今演变为梦的那种病毒?”袁司空道。
“嗯。他会突然陷入昏迷,嘴里喊着些没人懂的话。” 孟星宇的指尖泛白,“有时候还会自残,说要‘撕碎那些影子’。姜魁也查不出病因,大家几乎束手无策……直到有一次,他在幻境里掐住自己的脖子,我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
他忽然抬眼,眼底闪过奇异的光:“你知道吗?我碰到他的瞬间,他身上的病毒像找到了出口,顺着我的指尖往我身体里钻。而我......”
孟星宇的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恍惚:“我感觉到那些病毒在转化成紫晶灵力,是我们熹暝星人最需要的能量。就像……就像沙漠里的人突然喝到了清泉。”
江风徐来,猎猎作响。远处的霓虹在他眼底流转,像落了片星辰。
“从那以后,我成了他的解药。”孟星宇轻声说,“我帮他吸收病毒,他的痛苦减轻了,我的灵力也越来越强。而我,成了第一个掌握梦境法则的熹暝星人。”
袁司空望着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孟星宇的眼神总是带着种矛盾的沉静,他承载着另一个人的痛苦,也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机。江面上的游船渐渐远去,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痕,像条被拉长的记忆,最终会被江水温柔地抹去。
“所以你和夏宇,是彼此的救赎?”袁司空轻声问。
孟星宇没回答,只是拿起竹筷,夹了块烤鱼放进嘴里。这一次,他细细咀嚼着,仿佛要从那焦香的滋味里,尝出些别的什么,比如无忧树海的风,比如流星划过夜空的光,比如那个教会他“自己变强”的人掌心的温度。
夜色渐深,袁司空起身去客厅开灯,回头时看见孟星宇正望着江面出神,侧脸在霓虹灯光里明明灭灭,像幅流动的画。
孟星宇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袁司空,你说...... 江水真的会记得所有故事吗?”
袁司空走到阳台上望着江面,那里倒映着整座城市的灯火,像片倒悬的星空。
“会的。”他肯定地说,“就像有些人,有些事,就算过了几千年,也忘不掉。”
江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过,阳台上的两人都没再说话。远处的江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一盏孔明灯,橘黄色的光在夜色里缓缓上升,像颗不愿熄灭的星,正努力地朝着那片被记忆浸透的星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