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勇的反应比预想中的要慢很多。
至少在第三天夜里,严勇并没有找到资石县外二十里的这个小村庄。
直到次日寅时,张河带着朱书霁和大胡子李四悄咪咪的摸回村子,肃国公才发现其中的端倪。
张河他太想进步了。
把一个明牌的局打出春天了。
“你是说你们潜伏进去,打探消息,直到你们回乡调查,李四被认出来,你发现有人报信,把人扣下了?”
伍桐神色古怪的看着张河,他没想到这个十将还真是个人才。
张河站的笔直,他身旁的大胡子则面容苦涩,事情他们都清楚了,刚才也和伍桐做了汇报,同乡又不是官,尤其还有李四这个老熟人,同乡说的更为详细,前因后果都讲了出来。
伍桐也知道供词,现在他对于此事的了解比坐镇资石的严勇还要深。
朱书霁一脸愤懑不平,“老师,那资石县令就是一个鱼肉百姓...”
伍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朱书霁停住,忿忿的去倒了杯水,“我本来想看看严勇和资石县令知道我来了之后的动作,你这么一弄倒也不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张河急忙跪下道,“卑职有罪,险些坏了国公爷的大事?”
“无妨。”伍桐摆摆手,“稍后进城你们跟着叶统领看守城防,资石县衙的衙役捕快都控制住,今日资石县许进不许出,听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张河重重顿首。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控弦司传来消息,骁卫也整备完毕。
“国公有令,立旗!”
骁卫中立起黑底白字的肃字旗,两侧绣有猛虎纹,这是国公仪仗肃字纛旗,是和那件金丝虎纹服一起送过来的,只不过伍桐没用过几次。
这次立旗,可见伍桐有多重视这次事件。
卯时正,天已经大亮,顺着资石县县门外的这条官道,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纛旗和尘土。
卯正三刻。
肃国公的国公仪仗抵达他忠诚的资石县。
资石县令跪伏在地上,他的新上司磐郡郡守严勇身穿绯色官衣立在最前,施施然叉手行礼,“下官磐郡郡守严勇,见过肃国公!”
伍桐走下车架,先瞥了一眼跪在他身后的资石县令,视线一转打量起严勇。
四十左右的年纪,七尺多身高(约一米七),不过这体重,少说一百八十斤,他低着头,伍桐也看不到相貌,微微抬手,指着一旁问道,“免礼,这就是严郡守给我的交代?”
严勇起身又沉沉躬下,“肃国公容禀,下官自听闻此事便赶往资石县,下官担心资石县令串供搪塞下官,下官与王通判,杨推官轻装走访,所闻案件情况与供词相去甚大,提审李闯,知道另有隐情,只是李闯所说之事距今已有十一年,当事人又已经去世,下官只能先将资石县令羁押,以待后续查明真相。”
伍桐点头,对严勇的工作能力有了一个认知,“你看资石县治下百姓生活如何?”
“衣不蔽体,堪堪果腹,资石县治下百姓到不能说水深火热,但也只是勉强能活,至于命案冤案错案,下官三人也有整理。”严勇从袖口取出一摞纸,“啊,尚未统计完成,也未来得及整合,还望肃国公恕罪。”
伍桐接过那摞纸,翻动几下,然后看向被压着跪下的资石县令。
“去县衙再说,另外在资石县内放出消息,三日之后,公开审理此案。”
伍桐看了一眼严勇,略过资石县令,往城中走去。
叶旺打了个手势,然后看着叶家小辈和二镇先锋营的几十人把守城门,自己才跟上伍桐。
严勇先是被这些人的动作惊了一跳,几个呼吸,严勇就平复下来,转身追上伍桐,“肃国公,下官认为此事不妥,此案若是公开审理,可能会闹得很大,百姓...不,先不说百姓...士族,蜀州的士族会...肃国公!”
严勇驮着身子快步跑到伍桐面前,急促的说完话后喘息不断。
伍桐这才看到这位严郡守的全貌,圆乎乎的脑袋,面容却不像弥勒佛,五官尚有锐利,这不是一个糊弄了事的老好人,伍桐看着他说道。
“谁是士族?”
严勇更加急切,正欲再说什么,只见肃国公摆摆手,“等会儿人齐了,你再说。”
到了县衙,严勇惴惴不安的跟进后院,还未等他开口劝告,身后走进来十数位年轻人,衣装上带着风尘,可料子都是上品,严勇一瞬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都来了。”伍桐继续翻看严勇在城门口交给他的“资石县大案”证据,也不抬头,“严郡守,你方才不是有话想说,现在说吧。”
严勇这才明白,等人齐的人是谁,可现在又出现一个问题,这些话,还要不要说了?
“呃...下官...”严勇看了看这群年轻人,又低下头支支吾吾。
“无妨,想说什么说什么,也让这帮家伙听听,省的以后被人玩死还没发现。”
“那下官可就说了。”严勇顿了顿,几个呼吸才开始说道,“肃国公,资石县先是出了命案,由命案牵扯出资石县令贪墨受贿,草菅人命。下官以为两案分开审理,只审李闯杀害乡亲一案,资石县官吏一案,押后审理,等风头一过,是贬谪还是削官为民,皆由国公定夺。”
“什么叫皆由国公定夺,国有国法,大周律法明言,受财枉法,最高可判死刑;故意杀人,斩刑。资石县上下官吏一应清查,依照国法,按律审判。”狄子旭这几日跟韩剡了解了一下官吏的背面,不过这家伙的正义感似乎被激活了,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坚守本心的人可不多。
伍桐起身,看着面前这十几个人,眉头一挑,指着身后那一摞纸,“这是严郡守这几日整理的资石县上下大小官吏的罪证,还不是全部,已经涉及二十五起命案,可以说,资石县上下都烂透了,可要说给这些官吏定罪,严郡守,给这群年轻人讲讲?”
严勇这时候愈发明白国公爷想法,闻言心下一横,诚实说道,“肃国公,诸位,大周立国忠孝尊文,从无杀害文官之先例,凡文官被告,巡使监查,无一获罪,理由不外乎推脱下人,言受蒙蔽。只要有理由,巡使便可复命,官员或迁或调,从无害命。”
“肃国公,文官之中,有同乡、有同窗、有同事之谊,官官相护上下蒙蔽已成规则。资石县上下官吏或有脱罪之法,或者是身后还有士族豪绅。”
“谁是士族?谁又是豪绅”狄子旭冷声问道。
“凡官员,无论品级,皆是士族。”严勇再拱手道,“凡是官吏,无论大小,皆是豪绅。”
伍桐看向他,良久之后才道,“你倒是推心置腹,说了些真话。”
“这是真话?”
狄子旭推开众人来到严勇身前,忿忿道,“这是屁话,官官相护欺上瞒下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偏偏你们就是对的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凭什么就你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这治下百姓,在你们眼里是什么,草芥吗!”
狄子旭!伍桐心里给这个执拗的大周才子打了一个大大的优,再转头看向那些被他带过来的年轻人,朱书霁尚可,只是年少不稳重,其余这几个,呵,良心未泯?
严勇看着狄子旭笑问道,“不知公子名号?”
“在下姓狄,名子旭。”狄子旭拱手道,脸上仍有愤懑之色。
严勇恍然,点点头,“原来是新任京兆尹狄英生大人之子,难怪有如此见地,狄公子,你真的见过你刚才说过的我们视之为草芥的百姓吗?”
“自然见过。”狄子旭略带疑惑的回答道。
“不,老夫说的不是士农工商的这种百姓,而是真正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年收六百斤粮,缴税四百斤,口粮不够去大户家借粮,来年交完税再去借,最后将自己赔进去的,真正的百姓。”
狄子旭只觉得一个大棒照着自己后脑锤来,一阵恍惚,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这种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将自己赔进去的百姓?
伍桐看向严勇,“赵知州向我提起你,说你有宰辅之才,就是可惜出生在蜀州,这辈子都进不了六部再上一层楼,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肃国公言重了。”严勇拱手道。
“你听闻资石县一事,就知道不妙,连夜从磐郡赶到资石,收集证据,调查资石县衙,比我的政令都快,很有洞察力和行动力。”伍桐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在城门口,你发现我要杀资石县令,所以来劝诫我,也很聪明。”
“但是,你忘了一件事。”
伍桐微笑说道,“你忘了我这个国公的身份,我手中握着蜀州四镇十万将士,在蜀州,谁也翻不了天,至于你说的世族豪绅,他们手里能有几个师?”
严勇忧虑道,“自古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打天下用刀子说话,治天下则要人说话,这么动刀兵,怕是蜀州没有那么多官员治理啊。”
伍桐一仰头,“这不都是人吗?”
“太年轻了。”严勇意有所指。
“蜀州改制之后,设立三郡五十县,我们要考虑官吏任用。”伍桐想了想,“我的意思是从基层选拔,打乱顺序,不在本籍任官。官吏任用最多十年或升或调,不在同一地任职。”
“能有些作用。”严勇思索半晌也赞成道,“蜀州也不大,这么调动也不算折腾。”
“等此间事了,你们三郡郡守一同来锦阳,我们再议一议,这段时间你也想一想这个问题。”伍桐随口说完,转过头看向勉强支撑的狄子旭,“这是个好人,天真纯粹,若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那也太苦了,世间污浊,清涟也是罪过。”严勇笑眯眯的看着狄子旭,眼中满是回忆。
伍桐看了他一眼,“是不是像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有点。”严勇恍惚。
“这几天让这些年轻人跟着跑跑,在资石县走访乡镇,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实,久在空中,脱离群众,竟敢问出何不食肉糜...”
伍桐把这三天安排下去,转过头发现严勇竟然还跟着自己,疑惑道,“严郡守还有事?”
“确实有事请教肃国公。”严勇拱拱手,“敢问肃国公,何不食肉糜,这是何典故?”
“来,我与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