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就是很执着，就想着拉一个是一个，也不管别人家里是不是有实际的困难，学生自己又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直到有一个天分很好悟性很高的学生在我面前崩溃，求我不要再管他的事。”
他的神情是平静的，语气却多少有些感慨。
“我听他发泄了那一通，才知道他为了让家里安心，为了不让我失望，已经把自己逼得想自杀了。”
“那他后来好了么？”苍嘉而喝掉杯里剩的茶，给自己添上。
“好了。”严教授脸上是掩不住的庆幸，“我及时煞车，回去认真思考以后跟他长谈了一番，又往他家里跑了几趟，道歉，深谈，一起想办法为孩子谋个好前途。我又到处托关系帮他找单位，他自己争气，运气也不错，进了一个好乐团。现在，他已经去了I国当首席了。”
苍嘉而轻轻鼓掌。
“他之后的学生，我都没有那么用力去尝试改变他们的人生了，等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自己在家栽花种草的，有一天突然就明白了，人跟植物其实是一样的。要成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天时摆在最前，‘时间’这个东西，它就是一点都不能取巧，它该要花多少时间成长就得花多少时间，你再着急，也没法拔苗助长。”
严教授续上第三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那么多孩子，都是毁在父母的急功近利上了么？可能是，也可能不完全是。我觉得我是在抢救他们，但也未必不是另一种拔苗助长。你明白这个道理么？”他放下茶杯，望着苍嘉而。
脑子还是不想转动，不乐意思考，苍嘉而努力集中了一下精神，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又飘来飘去的看不分明。她也没勉强，诚实作答：“有灵感，但总结不出来。”
“还是拿植物来打比方。一棵树，它如果就是要歪着斜着伸到水里，那周边的环境就会是让它这么长的环境。到了时间，自然就会出现让它歪斜的因素，来帮它完成这个关键的转变过程。孩子的父母也好，我也罢，我们都是环境的一部分，就像那些风雨雷电、虫蚁意外，就是来让植物长成它该长成的那样。”
苍嘉而似乎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您觉得有理想的好苗子浪费了可惜，所以想要让他们去实现艺术追求，这就像是想让植物直直地朝上长。但可能，他们的人生原本就不是要照您以为的那条路子去走的，就像一棵必定要歪着长的树，您再怎么去努力，也只是让它往成为歪脖子树的路上发展得更快。”
“没错。”严教授点头，“但重点不止这个，还有一层意思。”
苍嘉而回忆他的话，尽力思索，“天时”两个字跃出脑海。
“您刚才说‘时间’，该是苗的时候，植物长不成大树，着急也没有用。”
严教授十分欣慰，频频颔首。
苍嘉而完全懂了。
“如果我是一棵植物，现在就是处于受到了创伤，必须要停止生长，把能量都用来自愈的阶段。它需要多少时间，就得多少时间，急也没有用。我也不需要勉强自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拿‘正常’或者‘不正常’的标准去限制自己，随它去就好了。”
严教授笑着继续点头。
“甚至……”苍嘉而脑海中又闪过灵光，“甚至勉强自己，也可以是这个阶段不可少的因素……总之不管产生什么样的心态变化，其实都没有关系，都可以允许它们存在。”
严教授啪啪鼓掌，十分有力。“你这样有悟性的孩子，我一生所见，也没超过十个。”
苍嘉而深深地向他鞠躬，虽然是坐着轮椅，但也弯到了九十度。
严教授受了这一礼，然后虚扶了她一下。“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几个月前听你拉琴，技巧满分，但状态紧绷绷的，还完全不带感情，我就觉得这个姑娘人虽小，心事可不小。老毛病一犯，又想多管闲事，才加了你的好友。”
苍嘉而坐正，听到老先生这么一说，脸上就有点红。
加了好友以后她被别的事一打岔就忘了，根本没记起来要同老先生打个招呼，现在一回想，真是相当不礼貌。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防备心重，放不开，不愿意在演奏时投入感情。”此刻没有外人，她便向严教授坦白了，“但我有办法解决，只是当时的情况不方便讲这些……后来也忘记跟您线上聊天，实在是很失礼。”
“哦？有什么办法解决？”严教授完全不在意那些细节，倒是对她的方法充满好奇。
她便把自己的小秘密如实告知了。
“通过对其它作品的共鸣来复刻类似的情感，从而兼顾‘演奏的情感表达’和‘保护自己内心真实情感’的需求？”严教授听完，露出“这倒很有趣”的表情，“我带过的学生，内心比较封闭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也有，但好像还没哪个想到你这样的方法。”
“真的吗？”苍嘉而不太敢相信。老爷子一生带过多少学生啊，她的方法也不算多特别吧。
严教授耸了耸肩，露出个老顽童一样的笑：“哪能知道那么多。说不定好些人都是这么干的，没告诉我而已。”
他这么笑，感染力特别强，苍嘉而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像是回到了不谙世事的年纪。
两个人聊得愉快，话题便围绕着音乐展开了。
严教授果然是与时俱进的，除了古典名作，他还提到了新世纪、摇滚、电子等各种风格，包括近几年出现的中西混搭国风作品，他也抱持着好奇和接纳的态度，完全没有门户之见。
苍嘉而非常意外，觉得自己主动找他要电话号码是不能更正确的决定，于是也讲到了昨天听到的那个歌单，讲到了自己当时极度黑暗的状态。
严教授听完，问了个苍嘉而没想到的问题：“小友，你很少发脾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