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机场
天色有些阴暗，整片天空却早已被乌云压顶，让人有种夜幕降临的错觉。
进入机场的停车坪前依旧有川流不息的车子停停靠靠，路上行人面露急促，等待网约车的人也有些站不住脚，步履匆忙。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暴风雨正在赶来的路上。
机场大厅里，航班开始大面积延误，屏幕上的红色字体只增不减，广播里更是接连不断地循环播放着航班延误的通知。
大批的旅客开始滞留，候机厅里渐渐显得拥挤起来。
吵嚷声，广播声，以及各种各样的嘈杂声融合在一起，让人感到头疼。
韩修文压低头上的黑色鸭舌帽，仅露出戴着口罩的半张脸，明明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却一反常态的穿着高领衫，掩人耳目地遮挡脖子上的纱布，顺着人流的方向从安检口慢慢向前挪动。
他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安检人员看了一眼他又低头核对了一下机票信息：“诶，你……”
韩修文动作一僵，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拳，脚步朝外，甚至作出了随时要跑的准备。
“你这是头等舱啊。”
听对方说完，韩修文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他嗓子说不出来话，装作自己感冒的样子，摆了摆手。
安检人员正想再次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隔壁的旅客跟工作人员争吵起来。
因为航班延误，那些滞留下来的旅客情绪变得焦躁，不光航空柜台前挤满了人，就连安检处也难免有些口角发生。
韩修文见对方的注意力被吸引，拿回自己的证件，顺着人流的方向走进了人满为患的候机室。
他找了个靠墙人多的角落坐下，到底有些不安。
就在几小时前，韩修文还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他因为嗓子说不出来话，直接跟警方来一个抵死不从。
没多久，羁留病房里就来了个叫顾北知的法医。
韩修文没有见过这个人，起初也以为是警方派来问话套线索的，结果没想到对方开口就是要跟他合作帮助他脱罪的。
顾北知说得有理有据，还将刑侦大队负责这起案子的队长也介绍了一番。
韩修文听后只觉得对方办事风格就像一只疯狗，趁着他被人还在昏迷，他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为等他醒来，肯定会像是盯着骨头一般咬着他不放。
虽然警方现在手里还没掌握他做的这几起案子的实证，但他们已经开始调查墨传媒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顺藤摸瓜查到他。
所以，他要跑。
他得跑。
可韩修文也不傻，顾北知作为公安局的公职人员，凭什么会帮自己？
他也怀疑过顾北知的意图，但当对方拿出跟时辰的那张合影时，他明白为什么说是合作了。
因为只有他跑了，警方死无对证，这样时辰跟温梨的合谋杀害他的事实就不成立了。
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小情人。
韩修文虽然说不了话，但是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暧昧和轻佻。
他的一只手被拷在床栏上，晃动了两下等着对方给他解开，样子别提多嚣张了。
顾北知并没有被他挑衅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身子挡住大门口的视线，压低声音道：“给你两个小时，能不能到机场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韩修文的手恢复自由，他揉了揉手腕，目光落在对方有些微鼓的口袋上。
“要钱？”顾北知冷笑一声，“这年头没人带现金。”
这就拒绝了？
韩修文讶异后，挑了挑眉，他收回视线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仗着对方有求于自己，摆出高姿态佯装闭目养神。
顾北知直起身子冷冷看着对方，双手插兜，并没有被他这副无赖的样子气到。
“手机和身份证在医院门口黄色的垃圾桶下面，你现在耗的每一分钟，都是给你自己在倒计时。”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好像多在这里停留一秒就会让自己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韩修文思索片刻后，怕这是一个圈套，但又怕这真的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见外面果然没有了动静，他遛下床后发现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门口看守的人支了开，来不及多想，他用最快的速度套上了自己的衣服。
出了门，韩修文甚至来不及等电梯，快步顺着楼梯往楼下走，足足下了四五层楼，他才靠在楼道的墙壁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坐上了车，韩修文的心脏紧张得快要爆炸。
在来机场的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生怕被警方发现沿途追捕。
飞机有序地停在航空港正准备起飞。
“前往拉斯维加斯的旅客，您乘坐的航班目前已经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23号登机口登机……”
地勤通知登机的广播打断了韩修文的回忆，他压低了自己的帽檐，装作普通的旅客那样在登机口前面排队。
离自由，只差一步了。
直到韩修文走过登机口，踏上廊桥，顺利地迈进机舱后，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飞机里轻柔的音乐缓缓流入韩修文的耳朵里，有的空乘人员还在帮乘客放置行李。
“先生，您的位置在这边。”头等舱的空姐见到韩修文，微笑着替他指着前排的座位。
韩修文默不作声，他忍着激动的心，随着对方来到座位上坐好。
空姐按照服务流程，将一次性拖鞋放在地上，半蹲在座位旁询问道：“先生，距离起飞还有半个小时，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韩修文摇摇头，指了指嗓子示意自己喉咙不适。
“那我给您倒杯热水，您稍等。”
韩修文见人走后，他将自己的身子慢慢仰进软软的座椅中，原本紧张不安的情绪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摘下面上的口罩，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选了一首激情澎湃的歌曲，闭着眼，戴上耳机享受着美妙的音乐。
自由。
满满都是自由的味道。
正当音乐进行到最为激烈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把他的耳机摘了下来。
韩修文一愣，他睁开眼正要转头，一支录音笔紧紧贴着他的耳廓。
“她是叫小玫吧？要不是我亲眼看到她断气……还有书店那个女孩……为了教训她，我就让她的血慢慢地流满了整个浴缸。”
韩修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抬眼，对上了英俊冷酷的一张脸。
你是谁？
或许是对方眼底的疑问太过直接，许长川摸了摸鼻子，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宁城市公安局刑侦一队队长，许长川。”
许长川？！
怎么会是他？他明明应该躺在医院里！
韩修文咋舌，他身子刚要动，就被身边的人按了回去：“韩先生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吧，身子还没养好，就想去度假吗？”
韩修文深吸一口气，他确信对方现在还没有证据，恢复了镇定。
挑眉，似乎在问对方有何贵干。
“听说你跟种墨的关系很好，他公司里的女主播你熟悉吗？认识陈子曦吗？”
听着这话，韩修文额头微微冒汗。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只听许长川继续说道，“市局还没去过吧？不如我带你先逛一圈，至少先把中国字认全了再考虑去国外的事情。”
他说罢，又按下播放键循环了一遍录音，这下连后方的乘客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奇地张望过来。
韩修文眼中带怒，他一把要抢过对方的录音笔，被许长川躲过：“韩先生，机舱内也有监控，你这是要袭警吗？”
空姐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告知了乘务长。
乘务长事先接到了机场派出所发布的协查通知，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快步走到许长川身边，小声问了句：“请问是许警官吗？”
许长川点头。
“我们接到了派出所的通知，需要我们航班和乘务员做什么吗？”
外面天气不好，为了不妨碍航班正常离港，许长川只身一人上飞机就是不为了引起恐慌和混乱，他冲乘务长摇了摇头，压低身子在韩修文耳边说道：“韩修文，你跑不掉了。”
说罢，他直起身子，单手插进口袋里晃了晃，熟悉的手铐碰撞的声音叮咣作响，韩修文说不出话，但并不妨碍他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只见对方弯了弯嘴角，对着他笑。
“你自己下来，还是我请你下来？”
韩修文跟许长川对视片刻后，终究是心理素质落到下风，他垂头起身，将自己的帽檐往下压了压，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帽子不错。”
许长川一把扯过来，他捏在手里，目光中透着一丝冷意，“怎么，怕见人吗？”
韩修文气得脸色涨红。
“想骂我？”
许长川见状冷哼一声，他见对方磨磨叽叽的还没有走出机舱，单手压着他的肩膀往外推了一把，“走快点，腿又没瘸。”
韩修文哪里见过这样的警察，他脖颈上青筋毕露，狭窄的气管好像是打气筒，呼呼喘着粗气。
“想投诉我？”
许长川怕对方一气之下再将还没养好的气管重新爆开，也不继续跟他斗气了，押解着对方往外走，冷然道，“等你能出声的时候再说吧。”
在登机口等待的机场民警和季然迟迟不见人出来，都有些着急，他们正准备联系航班乘务长的时候，就见许长川押着韩修文走了出来。
这边穿着制服的民警接过韩修文，将对方的双手铐上手铐，再用他那顶黑色鸭舌帽一扣，动作麻利迅速。
季然则冲到许长川身边，他来来回回地仔细端详着，好像一时半会见不着对方就能少了二两肉似的，上下其手道：“没动手吧？血压没事吧？伤口崩开了吗？”
这一套嘘寒问暖，比医院的护士长都啰嗦。
因为之前许长川帮机场民警拦截过一个试图去见网友的富家女，李所长对他有印象。
正巧这次还是他值班带队出任务，见到对方的时候难免觉得有些亲切：“许队，好久不见。”
抓到了韩修文，许长川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掏出手机正想给顾北知发一条信息报平安，听见对方的声音后，将手机锁屏揣回兜里，寒暄道：“李所，好久不见。”
“听说你出车祸了，身体没事吧？”
“没事，胳膊腿健全。”
“干咱们这行，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对了，我媳妇儿在的那家保险公司出了一款意外险，特意给咱们这些高风险职业投保的。”
李所见季然也在旁边，招呼他一起听，“小季警官，你也年轻，正合适。”
许长川和季然面面相觑。
十分钟后，两人的手机上分别多了一款赔付百万的意外险。
季然看着银行卡里划走的几千块，痛心疾首：“许队，我终于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了。”
许长川倒是不在乎这点钱，他翻开刚刚要给顾北知发信息的界面，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还是觉得直接给他拨回去比较快。
找出了顾北知的手机号，按下通话键。
“乘坐瑞士航空前往苏黎世的旅客，您的航班已停止检票……”
耳边传来地勤的广播声，而许长川拨打的电话那头同样传来机械而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此时，就在这架准备起飞前往苏黎世的航班头等舱上。
时辰靠在顾北知的肩膀上，双手不停地摆弄着对方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擦着上面因为常年握手术刀而形成的茧，意有所指道：“顾北知，你今天走了，以后就都回不来了。”
顾北知轻声答道：“我知道。”
时辰没有抬眼，闷声问：“你……舍得吗？”
顾北知知道对方没有说出口的深意。
你舍得这里的朋友和亲人吗？
你舍得这份安稳又受人尊敬的法医事业吗？
你舍得丢弃这个光明未来和头顶照耀着你的太阳吗？
顾北知清楚，一旦他坐上这班飞机，就彻底和这里的一切告别了。
他无法回到祖国，甚至也无法和曾经的亲朋好友联系。
舍得吗？
短短的这几秒钟空白，足以让时辰惶惶不安。
顾北知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偏头看向怀里的人，轻轻拂过对方的脸，一个温柔炙热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声音温柔坚定：“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让你自己一个人，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顾北知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的性子孤傲，不能与人为善，也没有深交的朋友，他用这些换来后半辈子跟时辰的相守相依。
这么想，还是他赚到了。
时辰一顿，她没想到顾北知会说出这种话。
顾北知这些润物细无声的举动，就好像正在慢慢地填补着修复着她枯萎的心，让曾经寸草不生的地方也开出了花。
时辰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头埋进对方怀里，声音带着笑意：“堂堂顾大主任，原来也会哄人啊。”
“不是哄你。”顾北知语气倒是格外认真。
这时，乘务员正在进行起飞前最后的安全检查。
路过时辰和顾北知的时候，先是被他们出色的外表震惊到了，差点忘记了之前熟背过的头等舱旅客名单。
乘务员迟疑了一秒后扬起笑容着提醒道：“时女士，顾先生，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时辰从顾北知怀里钻出来，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头发，乖巧地系好安全带。
见顾北知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她耳朵一红，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顾老师，飞机起飞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顾北知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伸手握住时辰有些冰凉的手，掌心的暖意慢慢传递到她周身：“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他将时辰那侧飞机舷窗上的遮光板拉到最高处，看着外面灰暗的天色，“有些事情根本不值得原谅和宽恕，时辰，你做的很对。”
明明是夸赞，明明是鼓励，时辰却突然觉得自己格外委屈。
她从小就没有被时钟林肯定过，在学校也没有被同学朋友认可过，甚至拼了命学医想要发愤图强搞事业的时候还被医院领导当替死鬼一样随意丢弃。
时辰不想哭的，她偏过头，装作看向窗外的风景，实则是怕眼泪掉下来。
顾北知心知肚明，他知道有些情绪和心结需要自己慢慢用时间来化解，别人无法替代。
就像他。
无论是对待给予时辰不公平的医院领导，还是对待杀害过那么多条无辜性命的韩修文，他都曾有过秉持善意的时刻。
可最后却没有善始善终，因为无底线的善良就是对作恶者的纵容。
所以，医院缺少有经验的专家是作茧自缚，韩修文试图逃跑躲避法律惩罚也是咎由自取。
其实在病房的那一刻，顾北知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杀了韩修文。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死，对于这种极端作恶的人未免太过简单了。
顾北知干脆利用了对方这种渴望自由摆脱刑罚的心理，跟许长川做了一个局。
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警方正愁没有证据抓捕，韩修文一逃正好给了他们借口，也同样给了他们争取时间的机会。
一切都会有尘埃落定的那天。
只可惜这个局，许长川也许看到了开头，却没有预料到结局。
顾北知跟他，最终还是走向了相反的两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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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起飞，划破云层。
宁城，乃至整片土地，都随着飞行的高度提升而变得渺小和模糊。
窗外的景色从乌云密布的雷雨天，跃然变成眼前一望无垠的蓝天。
阳光洒在时辰的侧脸，美好而脆弱。
她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无论当初两人是怎样的针锋相对，但到最后陪在自己的身边的人始终是他。
在这片孤独而又隐秘的万里高空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辰仰起头，郑重其事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顾北知，我爱你。”
顾北知摸了摸她的头发，爱不释手，片刻后在她耳边回落一个吻。
“时辰，我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