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大港区的午后,热浪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码头上弥漫着海腥和机油混杂的气味。
张林芝踩着那双新买的香奈儿高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像心跳的倒计时。她追着徐大志走出海关查验区时,额头的汗已经把几缕碎发黏在皮肤上。
“徐董,您说。”她喘了口气,用手扇着风。
徐大志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码头上一字排开的集装箱——他的货正被海关人员开箱查验,已经两个小时了。六月毒辣的日头开始晒得铁皮箱子滚烫,里面那批电子设备要是在这种环境下暴晒太久,损失可就大了。
“两件事。”徐大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第一,查刘永盛最近半个月的通话记录,重点找和陈明科长的交集。第二,”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去找一个上好的宜兴紫砂壶,要真品,别怕花钱。”
张林芝愣了两秒。
紫砂壶?
她脑子里飞快转着——海关查验科科长陈明,五十出头,福建人,好茶,尤其爱收藏紫砂壶。这信息还是三个月前一次酒局上,陈明自己半醉时透露的。
“明白!”她眼睛一亮,转身就要走。
“等等。”徐大志叫住她,“壶要老的,最好是顾景舟那一脉的。钱不是问题,但东西必须真。”
“明白!”张林芝这次答得更干脆,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她那身米白色职业装的身影在集装箱迷宫的拐角处一闪,不见了。
钟丽莹这时候才好开口。作为集团公司在广深城的财务总监,她平时很少来这边码头,今天这事出得突然——价值百万的进口电子元件,报关手续齐全,却被卡在海关查验环节,说是有“疑点需要核实”。
“大志,你这是……”她压低声音,“现在送东西,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徐大志没立刻回答。他望着远处海平面上缓缓驶入港口的巨轮,那船大得像座移动的山,却在海面上稳得纹丝不动。
“投其所好。”他终于说,转过头来看钟丽莹,“这世道啊,有时候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过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海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钟丽莹眯起眼睛,看见远处天际又有一团乌云在聚集,但阳光依然倔强地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整个码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棋盘格。他们的货柜就在那片光影交界处,一半亮得刺眼,一半暗得深沉。
徐大志掏出烟盒,是那种老式的金属盒子,磕出一支点上。烟雾在阳光里袅袅上升,散开,混进码头上的尘嚣里。
钟丽莹看着这个男人侧脸,大家私下说徐大志做生意,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早把每一步棋都算到了十步开外。
可这次,钟丽莹心里没底。
“大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要是陈科长不收那个壶呢?现在这风口上,谁还敢……”
“他会收的。”徐大志打断她,说得笃定,“因为我会让他觉得,收了这壶,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他自己。”
钟丽莹没听懂,但徐大志已经转开话题:“刘永盛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刘永盛和徐大志争那块土地开始有矛盾,想给他下马威,明争暗斗了一段时间。这次被卡的货,原本是刘永盛先接触的德国客户,最后被徐大志以更优的条件抢了过来。
“上周他们中标了开发区那个政府采购项目。”钟丽莹说,“金额不小。另外……”她顿了顿,“我听说刘永盛上个月换了辆车,新款的宾利。”
徐大志挑了挑眉:“他那公司上半年亏了两单,哪来的钱换宾利?”
话音未落,手机震动起来。
徐大志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笑了。那笑容很深,深得让钟丽莹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喂,刘总啊,”他接通电话,语气热情得像是接到了多年老友,“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哦,听说我货被查了?消息真灵通啊刘总……没事没事,常规检查嘛,配合工作应该的……”
钟丽莹听不见电话那头说什么,但她看见徐大志的眼神,在阳光下一点点冷下来,像结了一层薄冰。可他嘴上还在笑,笑声爽朗:“是吗?那太感谢了刘总……行,晚上七点,海天阁是吧?我一定到,好好,咱们见面聊。”
挂断电话后,徐大志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慢慢碾灭,仿佛那烟头是只碍事的虫子。
“刘永盛约我晚上吃饭,”他说,声音平静,“说是要给我介绍几个海关的朋友认识。特别提到了——陈明科长也会去。”
“鸿门宴?”钟丽莹脱口而出。
“是不是鸿门宴,得去了才知道。”徐大志转身朝码头外走去,“走吧,先回酒店换身衣服。晚上这顿饭,可得吃出点‘味道’来。”
钟丽莹快步跟上。走出码头大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开箱的集装箱还晾在那儿,海关人员顶着日头在埋头核对单据。更远处,一艘满载的货轮正拉响汽笛,缓缓驶离港口。汽笛声悠长沉重,在六月的热浪里传得很远。
徐大志的车就停在门外。一辆黑色奔驰,洗得干净。他开车门时,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张林芝。
“徐总,查到了。”张林芝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语速很快,“刘永盛和陈科长最近半个月有六次通话,最长的一次二十八分钟。另外,刘永盛上周去过两次海关大楼,都是下班时间从后门进的。”
徐大志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壶呢?”
“正在找。有个中间人说手里有把顾景舟徒弟的作品,要价一万。我让人去看了,如果是真的,今天就拿下。”
“尽快。”徐大志只说两个字,挂了电话。
车子驶离码头区,汇入滨海大道川流不息的车海。六月的滨海市,路两旁凤凰花开得正盛,红艳艳的一片,在烈日下烧得像火。
钟丽莹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说:“我记得张林芝说过陈科长的女儿,今年好像要考漂亮国那边的大学了。”
“哦……”徐大志专注地想着事情,“报了美大的学校?”
“那她的学费生活费?”
“老陈在海关干了二十三年,副关提正关用了十年。”徐大志淡淡地说,“他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女儿要是真考上美大的好学校,他供得起,但会吃力。”
钟丽莹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完全明白。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旁边一辆崭新的宾利缓缓摇下车窗,驾驶座上是个戴墨镜的年轻人,朝徐大志和阿强这边看了一眼,嘴角撇了撇,又摇上车窗。
阿强像是没看见,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
“刘永盛那辆新宾利,”阿强说,“就是刚才那辆。”
“嗯。”徐大志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其他。
绿灯亮了,阿强踩下油门,“他那儿子,去年从英国回来,进了在广深城的自家公司。年轻人,爱排场。”
钟丽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大志,你觉得这次是谁在搞我们?”
徐大志笑了,这次是真笑,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丽莹啊,在这行里,被人搞是常态,不被人搞才奇怪。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知道是谁在搞你,为什么搞你,以及他们下一步要搞哪里。”
“那我们现在知道了?”
“知道一部分。”徐大志说,“刘永盛想要那港商的土地,没拿到。现在那单德国货,又没拿到,心里憋着火。但这把火能烧到海关查验环节,光靠他不够。陈明那个人我了解,谨慎,不会为了点小利冒这么大风险。”
“除非……”
“除非有人给了他不得不做的理由。”徐大志接过话头,“或者,给了他一个看起来毫无风险的选择。”
车子拐进酒店停车场。徐大志停好车,却没立刻下去。他坐在驾驶座后面座上,看着车窗反映出自己的眼睛,忽然说:“有时候我觉得,咱们这行就像在走钢丝。左边是规矩,右边是人情,底下是万丈深渊。走得久了,你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挺直腰杆,什么时候该弯下身子。”
钟丽莹认真听着。
“但弯身子,不意味着要跪下。”徐大志推开车门,“今晚这顿饭,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想让谁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