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砰”一声关上,六月的热浪被隔绝在外。
钟丽莹跟着徐大志踏进酒店大堂的那一刻,冷气“呼”地扑上来,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不是冷的,是那种从燥热到清凉的骤变,让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空调,真是给力。”她小声嘀咕。
徐大志没接话,径直朝电梯走去。他的背影在挑高十几米的大堂里显得有些单薄,但脚步很稳,西装裤腿随着步伐微微摆动。钟丽莹看着那背影,忽然就走神了。
电梯门“叮”一声开了。徐大志走进去,按了楼层。钟丽莹跟着进去,看着不锈钢门上倒映出的两张脸——她的,有些疲惫;徐大志的,看不出情绪。
门缓缓合上,轿厢开始上升。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薰味,是酒店特调的那种,闻着高级,却让人莫名心慌。
“大志,”钟丽莹轻声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我是说如果,陈科长真的收了那把壶,咱们那批货,明天真能放吗?”
电梯数字跳动:12、13、14……
徐大志盯着那些跳动的红色数字,沉默了几秒才说:“收了壶,只是第一步。放货,是第二步。这两步之间——”他转过脸看她,“还隔着好几层意思。”
“什么意思?”
“就像下棋。”徐大志双手插进裤兜,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轿厢壁上,“送个礼,只是动了个卒,试探一下。对方收了,说明这盘棋能下。但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得看对方下一步怎么走,是拱卒还是跳马。”
钟丽莹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这些桌面下的弯弯绕绕,她还是觉得像在走钢丝。
“叮”,电梯到了。
门开的一瞬,徐大志的手机震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钟丽莹瞥见屏幕上是张林芝发来的短信“紫砂壶买到了,壶底有款,一万。”
徐大志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回复着什么。然后收起手机,走出电梯。
走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安静让人有些不安。
“林芝那边搞定了?”钟丽莹问。
“嗯,一万拿下,真品。”徐大志在房门前停下,掏出门卡,“现在放公司保险柜了。”
“一万……”钟丽莹重复这个数字,“一把壶。”
“不是壶的事。”徐大志刷开房门,却没进去,转身看着她,“是态度的事。一个半小时后,海天阁,你跟我一起去。”
钟丽莹一愣:“我也去?”
“嗯。”徐大志的表情很淡,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有些戏,得有人在场看着,才演得逼真。你去了,有些话我就不用说,有些态我就不用表。你明白吗?”
钟丽莹张了张嘴,最后只点点头。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吐了口气。空调送风口“呼呼”地吹着冷风,可她的手心还是出了层细汗。
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二十二岁了,可今天这阵势,还是让她心里发慌。
不是怕事,是怕那种不确定——就像在深海里潜水,你不知道下面藏着什么,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走到窗边,“哗”一声拉开窗帘。
酒店十八层,视野开阔得像幅全景画。整个大港区的轮廓铺展在眼前,高楼林立,万家灯火。远处是码头方向,几艘巨轮的轮廓隐约可见,像趴在海面上的巨兽。
六月的海面上,夕阳正西沉,把海水染成一片橙红。粼粼波光闪烁,像有人撒了一地的碎钻石,晃得人眼花。
真美。
可钟丽莹知道,那些光鲜底下,是暗流,是漩涡,是看不见的较量。就像此刻海面下的洋流,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在激烈涌动。
她想起集团公司那批货——三百箱电子元件,卡在海关已经一天了。每天的仓储费就是钱,还不算万一的客户违约金。如果再不放行,生产上会很难看。
而陈明,就是那个能放行的人。
洗手间里,钟丽莹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镜子里那双眼睛,起初有些迷茫,慢慢聚焦,然后一点点变得坚定。
她想起徐大志常说的那句话——在这行里,你可以怕,但不能怂。
怕,是人之常情;怂,就是输了气势。
扯下毛巾擦干脸,她开始换衣服。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一套米白色套装,剪裁得体,既不会太张扬,也不会显得随意。配了条淡蓝色丝巾,系在颈间,多了几分柔和。
化妆的时候,她特意多盖了层粉底。不能让人看出疲惫,这是徐大志教的——谈判桌上,你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筹码。
六点四十,钟丽莹和徐大志走出房间。
徐大志也换了身行头——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衫第一颗扣子开着。整个人看起来随意,却处处透着精心:袖口恰到好处地露出半厘米,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一丝不乱。
钟丽莹挽着徐大志手臂走向电梯。走廊很长,脚步声被地毯吸走,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大志,”钟丽莹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遇见的时候吗?”
徐大志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怎么不记得,你在飞机上,可高傲了。”
“当时你也偷看我吗?”钟丽莹侧头看他,“看起来你们男人一个样,都是色坯。”
“啥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徐大志按下电梯按钮,“那时总觉得哪里见过你……”
电梯门开了,两人走进去。
“等会你别慌,没啥事的,阿强和蒋伟都在包厢外的。另外你越慌,对手越高兴。”徐大志转移话筒说道,“所以哪怕心里翻江倒海,脸上也得是风平浪静。这不是装,这是专业。”
钟丽莹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懂,但要做到,需要时间磨砺。
电梯下行。徐大志的手机又震了,他掏出来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
“林芝的消息?”钟丽莹问。
“嗯。”徐大志收起手机,“刘永盛下午去了趟开发区管委会。”
刘永盛——今晚饭局的主人,也是引荐他们认识陈明的中间人。他去管委会做什么?见谁?谈什么?
钟丽莹没问。她知道有些问题不该问,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添乱。
车子已经等在酒店门口。门童小跑着过来开门,手挡在车门上方——五星级酒店的标准动作。
坐进车里,冷气开得很足。司机是张林芝安排的,可靠的人,不多话。
车子驶入晚高峰的车流。滨海市的夜晚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街道两旁的行人熙熙攘攘。有情侣手牵手逛街,有老人带着孙子遛弯,有刚下班的年轻人急匆匆往家赶。
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吧。钟丽莹看着窗外,忽然有些恍惚。她已经多久没有准时下班了?多久没有逛街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些温情脉脉的生活,得等这场仗打完了才能继续。
车子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路,两侧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在路灯下投出斑驳的影子。前方出现一座中式建筑,飞檐翘角,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海天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