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丽莹坐在后座上,对着小镜子补口红。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豁然一亮——海天阁的金字招牌在暮色里亮得晃眼,门前停车场清一色的黑车,安静得像停着一群黑豹。
“到了。”徐大志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钟丽莹转头看他。这男人今天穿了身深灰色西装,系着她挑的藏蓝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她知道,这副体面皮囊下,藏着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
车子滑进专用车位。穿燕尾服的门童小跑过来,拉开车门,腰弯得恰到好处——多一分谄媚,少一分怠慢,这分寸拿捏得,比唱戏的台步还讲究。
徐大志下车,整了整西装下摆,动作慢条斯理。他转过头,那双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光,像是深潭,看不透底。
“记住,”他压低声音,海风把话音吹得零零碎碎,“今晚就是吃饭。刘永盛请客,介绍朋友,仅此而已。你只管笑,该敬酒时敬酒,该夹菜时夹菜。其他的——”他顿了顿,“看戏。”
看戏。钟丽莹心里冷笑。这哪是看戏,分明是登台唱戏,唱的还是《鸿门宴》。
她点头,手心又开始冒汗。下车时,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让她恍惚——像是小时候看戏,角儿登台前那几声锣,敲得人心慌。
海天阁的大门敞着,里头的光溢出来,金灿灿一片。
大堂挑高得吓人,水晶吊灯从顶上垂下来,层层叠叠,像是倒挂的冰凌。灯光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晃动的光影。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味道——檀香混着海鲜的鲜甜,还有隐约的雪茄味,闻久了让人头晕。
领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身黑西装,笑容像用尺子量过:“请问有预订吗?”
“刘永盛先生订的包厢。”徐大志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菜单。
领班的笑容深了几分,眼角挤出几道褶子:“刘总的客人,这边请。三楼观海厅。”
他没领他们去电梯,而是走向楼梯。红毯铺就的木质楼梯,扶手雕着缠枝莲纹,踩上去软绵绵的,听不见脚步声。钟丽莹明白这设计——让你慢下来,让你感受这地方的份量,也让你有时间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位。
楼梯上到一半,转角处挂着一幅画。钟丽莹抬眼瞥见,是泼墨山水,危崖孤松,题着两行字:“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心头一紧。
徐大志走在前头,背影挺直,步伐稳当。钟丽莹盯着那背影,想起刚认识时,那时他眼睛里是有光的,不像现在,只剩下一潭深水。
三楼走廊静得吓人。厚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两侧包厢门紧闭着,偶尔有笑声或碰杯声漏出来,又迅速消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领班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
这是扇雕花木门,黄梨花木,透着一股老钱的味道。门上镶着磨砂玻璃,透出里面暖黄色的光,人影晃动,像是皮影戏。
里头传来说笑声。
一个爽朗的大笑——是刘永盛。钟丽莹见过他两次,那笑声像打雷,能震得杯子晃。还有一个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听不清说什么,但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徐大志在门前停了半步。
就那么一瞬,钟丽莹看见他侧脸的线条绷紧了,下颌角硬邦邦的。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转过头看她。
他笑了。
不是平时那种商务式的笑,也不是刚才车上那种疏离的笑。这笑容里有种她久违的东西——那个下午,在办公室里,他说“咱们赌一把”时,眼睛里闪的就是这种光。
准备上赌桌的光。
“走吧。”他说。
领班轻轻敲门,然后推开。
门开的瞬间,声浪扑出来——酒香、菜香、烟味、笑声,还有空调冷气,混成一股复杂的气流,撞了钟丽莹满怀。
“刘总,又见面了啊!”徐大志的声音瞬间变了调,热情得像是见了亲兄弟,“陈科长也在?让大家久等了啊!”
他大步走进去,背影消失在包厢的光影里。
钟丽莹跟进去,脸上已经挂好笑容——练习过二十遍的那种,嘴角上扬的弧度刚刚好,眼睛微微弯着,显得亲切又不失分寸。
包厢比她想象的大。落地窗外是海,夜色里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几点渔火。圆桌能坐十二个人,现在只坐了五六个。主位上那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正是刘永盛,肚子把衬衫撑得紧绷绷的。
“徐总来了?”刘永盛走过来,拍拍徐大志的肩膀,“就等你了!”
他力气大,拍得徐大志身子晃了晃。徐大志笑着承受,转头看向桌边。
钟丽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慢悠悠转着茶杯。他没站起来,只是抬眼看向门口,目光在徐大志脸上停了停,然后滑到钟丽莹身上。
那目光像手术刀,冷静,锋利。
陈明科长。钟丽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港口负责检查的一把手,手里握着港口放行审批权。听说这人不好酒不好色,就爱喝茶,一坐能坐一下午。
“陈科长,又见面了。”徐大志走过去,伸出手。
陈明这才站起来,握手,动作不紧不慢。他的手很凉,钟丽莹在旁边看着,莫名想起冷血动物。
“坐,都坐。”刘永盛张罗着,“钟小姐也坐,别站着啊!”
圆桌边还坐着三个人。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是刘永盛的副总;一个年轻些的,戴着眼镜,面前摆着个笔记本;还有个女人,四十来岁,穿旗袍,烫卷发,笑眯眯的,是海天阁的老板娘。
钟丽莹在徐大志身边坐下。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过来倒茶,碧螺春的香气飘起来。
菜已经上了几道冷盘。水晶肴肉、醉蟹、盐水鸭舌,摆得像艺术品。刘永盛举杯:“今天没别的,就是朋友聚聚。徐总是我新认识不久的后起之秀,陈科长是我敬重的人,咱们喝一杯,暖暖场!”
众人举杯。钟丽莹端起面前的白葡萄酒,抿了一小口。酒是冰过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陈明喝的是茶。他举起茶杯,淡淡地说:“以茶代酒,见谅。”
“理解理解!”刘永盛笑得更大声了,“陈科长是雅人,不跟我们这些俗人比。”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络了些。刘永盛开始讲段子,桌上笑声不断。徐大志配合着笑,时不时接两句,分寸拿捏得刚好。
钟丽莹静静听着,眼睛却没闲着。
她注意到陈明很少动筷子,只是偶尔夹一筷青菜。他听人说话时很专注,但那种专注让人觉得压力——像是你说的每句话,他都在心里过秤,称称斤两。
她也注意到徐大志的小动作。他每次给陈明敬酒前,都会先抿一口自己的酒;说话时,左手总是不自觉地摸西装扣子——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只有她知道。
热菜一道道上来。葱烧海参、清蒸东星斑、蟹黄豆腐……都是海天阁的招牌。刘永盛不停劝菜:“陈科长尝尝这个,他们家的海参是一绝!”
陈明夹了一小块,细细咀嚼,然后点点头:“不错。”
就两个字,刘永盛却像得了什么大奖,笑得见牙不见眼。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了向。
刘永盛叹口气:“现在生意难做啊。尤其是拿地,审批越来越严,一个项目卡半年,资金链都要断了。”
徐大志接话:“是啊,听说最近规划那边有新政策?”
两人说得好像一唱一和,像排练过似的。
陈明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动作慢条斯理。
“政策是有的,”他说,“主要是规范市场。有些开发商太急功近利,规划乱改,质量不过关,上面看不过去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桌上瞬间安静了。
刘永盛给徐大志使了个眼色。徐大志会意,端起酒杯:“陈科长说得对。做企业不能光看眼前利益,得长远。来,我再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帮助。”
陈明还是以茶代酒。
喝完了,他忽然看向钟丽莹:“钟小姐在徐总公司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