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殷红,起初只如少女羞赧的胭脂,淡淡地涂抹在天海之间。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它便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化作了浓稠的血浆,将整片近海彻底染成了不祥的赤色!
腥甜中带着腐败的恶臭,随着海风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海面上,成片成片的死鱼翻着白肚,随着浪涌被推上滩涂,触目惊心。
原本依靠这片海域为生的渔民们,赖以为天的渔场,一夜之间,化作了吞噬生命的绝域!
“赤潮!是传说中的‘血海咒’啊!”
有老渔民跪倒在地,面如死灰,绝望的哭喊声在海风中显得那般无力。
这是天灾,是人力无法抗衡的毁灭。
一旦赤潮爆发,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这片海域都将寸草不生,渔民的生计将彻底断绝。
然而,就在恐慌即将蔓延之际,一道雄浑的嗓音压过了所有的哭嚎。
“慌什么!先生留下的法子,不就是为的今天!”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日与陈默对话的老渔民,此刻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岩,眼中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念。
“抬‘龙骨’!入海!”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还在茫然的村民们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主心骨。
数百名精壮汉子齐声怒吼,从村中祠堂里,合力抬出数十具用巨大兽骨与坚硬木料打造的奇异器械。
那赫然是放大版的“唤风哨”,每一具都高达丈余,形态狰狞,仿佛远古巨兽的骸骨,其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孔洞,透着一股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陈默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岸边的一块礁石上,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布衣在腥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到了那足以让任何朝廷水师都为之侧目的执行力。
渔民们没有丝毫混乱,他们按照特定的方位,将那一具具巨大的“骨笛阵”小心翼翼地沉入近海的浅水之中,只留出顶端的笛孔堪堪露出水面,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
血色的海面倒映着清冷的月光,显得愈发诡异。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的时刻,那名领头的老渔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陶哨,吹出了一段低沉而悠长的引音。
“嗡——”
仿佛是收到了命令,沉在水下的数十具骨笛阵,竟在水流的自然冲击下,开始发出细微的共鸣!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透过海水,传入更深、更远的海域。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月光之下,原本浑浊不堪的血色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点、两点、成百上千点幽蓝色的荧光!
那些光点仿佛是沉睡在海底的星辰被唤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最终竟汇成了一条条璀璨的、流动的幽蓝星河,浩浩荡荡地涌向那些正在嗡鸣的骨笛阵!
是荧光浮游生物!
陈默瞳孔骤然一缩,天子望气术运转到极致,他清晰地“看”到,那些发光的微小生命,正疯狂地吞噬着造成赤潮的有害菌群!
血色的赤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片梦幻般的幽蓝所净化、吞噬!
这不是对抗,而是诱导!
他们用声波创造了一个盛宴的信号,引来了赤潮的天敌!
“先生曾跟俺们说过,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坏东西,毒蛇边上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老渔民走到陈默身边,咧开嘴,露出朴实的笑容,眼中满是自豪,“敌人来了,不用想着怎么打跑它,请它吃顿饭,它自己就走了。”
陈默久久不语,他低头看着脚下被海水冲刷的礁石,良久,缓缓弯下腰,从石缝中拾起了一片破碎的陶片。
那正是他三年前离去时,随手丢弃的一枚陶哨的残片。
而此刻,这枚毫不起眼的残片,竟被渔民们用最坚韧的鱼胶,牢牢地嵌入了一具巨大骨笛的底座上,成为其在海流中稳定自身的承重之基。
他留下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种子。
而这片土地上的生民,却用自己的智慧与坚韧,让它长成了一片足以对抗天灾的参天大树。
千里之外,云岭。
苏清漪的桌案上,静静地躺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中,是一份名为《雾耕十三音》的手抄稿,上面用最质朴的笔触,详细记录了十三种能够精准诱导不同珍稀药材加速生长的声波频率和吹奏方法。
她清冷的凤眸翻至末页,一行小字如烙印般刻入心中:“此非秘传,乃前人试错所得,请勿封存。”
第二日,讲院议事。
当苏清漪提出设立“野学阁”,专门收录、整理、传播这些未经官方认证的民间技艺时,立刻遭到了激烈反对。
“荒唐!”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拍案而起,怒斥道,“此乃淆乱正统,以乡野鄙夫之见,乱圣人教化之道!长此以往,国之不国!”
苏清漪没有与他争辩,只是静静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敢问夫子,若真理生于深山孩童之口,你可敢听?”
一言出,满堂寂然。
那老学究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的说辞,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当夜,苏清漪亲手将那份《雾耕十三音》的手稿投入了庭院中的铜炉。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在她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那影子,像极了一张正在奋笔疾书的、无形之手。
西南密林,暴雨倾盆。
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柳如烟所在山村通往外界的唯一栈道。
村中数人重伤,郎中却被困在山外,急切间无法进入。
绝望之际,村民们自发组织起了一支“铃梯队”。
从山脚到山顶,每隔十丈便站立一人,人人手持一枚音高各不相同的陶哨。
随着第一声哨响,信息开始传递。
“啾-啾-短长——”代表“三人断骨”。
“嗡——长长短短——”代表“急需金疮药”。
一道道复杂的“病情曲”沿着陡峭的山坡,以声波的速度向上攀爬。
柳如烟立于学堂门口,亲眼目睹一名年仅八岁的女童,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准确无误地将十七段包含了伤情、位置、急需物资的复杂信息,用她那清脆的哨音传递了出去。
她在那本即将完稿的《乡土志》终卷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制度崩塌之处,人性自会搭桥。”
极西之地,程雪勒马拦住了一队风尘仆仆的官差。
为首的,是朝廷派来敕封“驱蝗童谣”的特使,欲将其编入《正音律谱》,作为教化典范,颁行天下。
程雪没有多言,只是递上了一本连夜赶制的册子——《蝗音百变录》。
“使者大人,此乃下官月余之内,于方圆三百里收集到的、各地孩童自创的驱虫音律,共计三百一十二种,无一相同,却皆有奇效。”她声音平淡,却字字千钧,“若朝廷只定一法,便是亲手扼杀三百一十一法。”
特使面露犹豫。恰在此时,天边黑云压境,新一波蝗群来袭!
特使脸色大变,而程雪却只是抬了抬手。
霎时间,周遭田埂上,无数村童跳了出来,他们手中的陶铃、竹哨、瓦罐,同时奏响。
那声音杂乱无章,刺耳难听,却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让那来势汹汹的蝗群瞬间混乱,惊恐地掉头逃窜。
程雪指向那片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天空,对目瞪口呆的特使轻声说道:“您听见了吗?这是大地在唱歌。”
北境,李昭阳的营帐内。
这位归乡老兵旧伤复发,卧病在床。
边关急报雪片般飞来:敌国研发出一种巨型盾阵,坚不可摧,箭矢难伤,正步步为营,向关内推进。
满帐将校心急如焚,李昭阳却只是摆了摆手,命人将他库房里数千枚用旧的铃铛,悉数送往边境,并附上一张纸条:“无需对敌,挂于营外,夜风自会护你。”
将士们半信半疑,但出于对老帅的信任,还是依令行事。
当夜,狂风骤起。
数千枚铃铛在风中疯狂摇曳,发出的声音汇成一片诡异的音域,彻夜回荡。
推进中的敌军盾阵,竟在这特定的声波中产生了强烈的共振!
巨盾嗡鸣,震得士兵手臂发麻,心神大乱,恍惚间以为有千军万马自地底杀出,不顾将令,仓皇后撤。
捷报传来,皇帝龙颜大悦,欲赐名此铃为“镇魂铃”。
李昭阳躺在病榻上,只是摇头:“它没名字,也不该有。”
中原,忘川圩。
春耕时节,韩九惊喜地发现,那片曾种出“墨穗稻”的祭田,土壤竟变得异常肥沃。
他惊奇地挖开土壤,发现墨穗稻的根系,竟如一张细密的网,将地下残留的陈年药渣与毒素,尽数吸附、转化。
这个发现,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村民们仿效此法,将历年焚烧“活方栏”后积攒的灰烬,重新挖出,悉心拌入那些曾被药力污染的荒土之中。
三年荒土,一年复耕。奇迹,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发生。
孩童们在重新焕发生机的田埂上,用新生的稻秆,拼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无人识得其意的符号。
但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却都明白那代表着丰收与希望。
某个清晨,陈默立于东海之滨最高的山巅,极目远眺。
他仿佛能“看”到,从南到北,自西向东,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处处炊烟袅袅,处处铃声隐隐。
滨海的渔民在唱海,山中的药农在唱雾,边关的士兵在唱风,田间的农夫在唱土……
整片大地,都在用无数种不同的方式,回答着同一个关于“生”的问题。
他解下腰间最后一枚陪伴自己多年的陶哨,那枚开启了这一切的、最初的信物。
他没有丝毫留恋,轻轻将其放入身旁潺潺流淌的山溪之中。
清澈的水流带着它盘旋、远去。
在下一个转弯处,它轻轻撞上了另一枚不知从何处漂流而来的、画着简笔画的铃铛。
“叮,叮。”
两声轻响,清脆如天籁,随即汇入风中,再不分彼此。
风,将答案吹向四方,从不需要署名。
然而,数月之后,这片曾承载了无数答案的风,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骤然停歇。
滨海盐滩,连月无风。
那些沉在水底的骨笛阵,失去了水流的冲击,彻底沉寂,如同一座座真正的水下墓碑。
海平面上,那抹不祥的殷红,再次悄然浮现,并且,比上一次更加浓郁、更加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