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色,仿佛是地狱深处涌出的恶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将整片盐滩的天空都映照得诡异而压抑。
连月无风,曾经能引动天籁的骨笛阵,此刻尽数沉寂,仿若一座座被遗弃在浑浊血水中的巨大墓碑,无声地诉说着绝望。
荧光浮游生物不再响应那死寂的召唤,赤潮菌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增殖,海面上的死鱼层层叠叠,腐烂的气息几乎能将人的魂魄熏出体窍。
“没用了……全完了!”一名老渔民瘫坐在泥泞的滩涂上,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龙骨不动,神仙难救啊!”
绝望如瘟疫般蔓延。
曾经因创造奇迹而迸发出的信念,此刻正被这残酷的现实无情碾碎。
“拆了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是村里最精壮的汉子,此刻他双目赤红,满是血丝,“这些骨头里还嵌着不少铜件,拆了炼铜,去府城换些药来,撒进海里,兴许还能有点用!”
这个提议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拆掉希望的象征,去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然而,无人反驳,因为他们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就在几个汉子扛起巨斧,准备走向那沉默的骨笛阵时,一个身影踏着绵软的沙滩,缓缓走来。
布衣草履,面容平凡,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陈默。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狂躁的人群上,而是被礁石旁一个孤单的小小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蹲在地上,用沾了海水的手指,在粗糙的岩石表面一遍又一遍地画着波纹。
他的口中,还哼着一段不成调的、细微至极的曲子,仿佛在与这死寂的天地进行着一场无人能懂的对话。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
他驻足良久,天子望气术运转到极致,竟在那孩童的指尖与岩石的每一次摩擦中,“看”到了一缕几不可察的气流在震动。
他猛地转过身,视线扫过那片绝望的滩涂,最终落在一枚被海浪冲上岸的、破碎的陶哨残片上。
那是他最初留下的信物之一,早已被遗忘。
陈默俯身拾起那半片碎陶,没有吹奏,而是将其轻轻贴在耳边。
在死寂之中,他听到了!
当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气流穿过陶片上那细微的裂痕时,竟发出了一种频率极高、却又微弱到人类听觉极限之外的震颤!
不是没有风,是风太小了,小到连这巨大的骨笛都无法感知!
陈默没有说一句话,他拿着那半片碎陶,径直走向一根因基座松动而倒伏在浅水中的骨笛。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将那枚小小的陶片,精准地嵌入了骨笛尾端一个不起眼的孔洞中,再用坚韧的海藻胶将其牢牢固定。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仪式。
夜幕再次降临。
所有人都以为又将是一个死寂的绝望之夜时,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拂过海面。
“呜……”
一声若有似无的呜咽,突兀地响起!
正是那根被陈默“修补”过的骨笛!
那枚小小的陶片,像一个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捕捉到了那丝微风,并将它的震动,通过自身的结构,放大,转化成了一声低沉的龙吟!
“嗡——”
仿佛是沉睡的巨兽被唤醒,这一声呜咽如同命令,竟牵引着附近几座骨笛也开始发出微弱的共鸣!
声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荡开了层层涟漪。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这断续的声波,竟引动了海底深处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暗流!
原本停滞的海水开始翻涌,那浓稠的赤潮,竟被这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开始稀释、搅动!
老渔民看着那根率先发声的骨笛,浑身剧震,一行热泪夺眶而出:“原来……原来不是风死了,是咱们……是咱们忘了怎么去听那最细微的声音啊!”
同一时间,云岭,讲院。
苏清漪主持的“野学阁”初试,正遭受前所未有的诘难。
朝廷钦天监派来的特使,一名须发皆白、神情倨傲的老者,指着案上一份份来自民间的奇技,声色俱厉:“荒谬!简直荒谬绝伦!以粪肥发酵之温湿度测算节气,称之为‘粪候图’?用牛骨刻痕记录母牛产犊周期,美其名曰‘畜命谱’?此等污秽不堪、粗鄙不文之术,竟也敢登堂入室,与圣人经典并列!此乃亵渎天道,乱我朝纲之举!”
满堂学究噤若寒蝉。
苏清漪清冷的凤眸中没有半分波澜,她未曾争辩一词,只是静静地起身,对着使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使者大人,请观一场无声之演。”
庭院中,七名以黑布蒙眼的盲童早已静候。
苏清漪清冷的声音响起:“三日之内,何时有雨?”
七名盲童或俯身贴地,或以鼻轻嗅,或侧耳倾听风中草木的低语。
片刻之后,他们几乎同时报出一个时辰。
特使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然而,三日之后,就在那个被准确预测的时辰,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站在廊下的特使,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袍角,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带来的所有引经据典,在这一场精准降落的暴雨面前,都成了笑话。
最终,他一言不发,带着满脸的震撼与羞惭,默然退场。
当夜,苏清漪在即将刊印的《野学录》序言上,落下了最后一笔:“若天道只许庙堂听见,那它早已聋了。”
西南密林,柳如烟遇到了更诡异的麻烦。
她所在的山村,突遭一场离奇的瘟疫。
患者不发热,不咳嗽,唯一的症状,便是无论昼夜,只要入睡,便会陷入同一个噩梦——梦见林中古树开花,花蕊如铃,随风摇曳,落下灰色粉尘,聚成一个个看不懂的字。
官府派来的医官束手无策,最终斥之为“集体癔症”,上报郡府,请求焚林驱邪。
柳如烟却在深夜潜入疫区,她从一名重症患者的鼻息中,敏锐地嗅到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蓝菌孢子。
正是这种孢子,在吸入后,会轻微刺激人的脑识,诱发幻象。
她没有去寻求解药,反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组织村里的孩童,按照梦中描述的形态,用山中藤条扎出无数个纸铃,挂满了整片森林。
随后,她教那些孩童,吹奏起记忆中那段不成曲调的“梦音”。
第七日清晨,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林中一株最古老的铁木,竟真的开出了无数铃铛状的白色小花!
花粉随风散播,那些陷入噩梦的村民吸入后,竟一个个悠悠转醒,神志清明!
那蓝菌孢子是毒,而这古树花粉,正是它的解药。
柳如烟在那本《乡土志》的补记上写道:“有些病,是大地的托梦,你只需听懂,并把它还给大地。”
极西边境,程雪勒马拦住了一队正在拆除“驱蝗铃网”的官兵。
“此乃百姓私设警讯,扰乱军情,形同谋逆!”为首的校尉冷硬地宣读着军令。
程雪查访得知,为了应对一种新型的、对单一音律有抗性的飞蝗,村民们早已自发迭代出了“双频交错法”——以高音惊扰蝗群阵型,再以特定的低音将其诱骗至无人的荒地。
这方法,远比朝廷颁布的旧法有效。
她没有与校尉争执,只是不动声色地借宿于村中私塾。
当夜,她召集村中孩童,重新演练铃阵,却故意在节奏中留下了一处微小的破绽。
次日,遮天蔽日的蝗群果然再度来袭。
那张布满破绽的铃网,精准地将蝗群引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军屯的粮仓!
守将震怒,亲自带兵前来问罪。
程雪迎了上去,递上一本详细记录了村民新法的册子,声音平淡:“将军,你们禁的是活法,所以放进来的是死局。”
看着册子上那精妙绝伦的双频设计,再看看远处被蝗群啃食一空的粮仓外围,将军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羞愧地低下了头,亲自下令恢复铃亡,并在村口立碑,上书:“民智所向,兵律不开”。
北境,李昭阳的病榻前。
他巡视边营时发现,士兵们为了躲避稽查,竟将那些禁用的铃铛熔铸成了中空的箭头。
战时射出,箭头落地翻滚,依旧能发出鸣响,扰乱敌阵。
他本欲治罪,一份加急探报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报上说:敌国主帅近来夜不能寐,旧疾“夜魇症”恶化,一听到金属轻微的碰撞声便会心神失守,惊厥倒地。
李昭阳沉吟片刻,非但未禁,反而密令工匠,专门打造一种薄壁空心箭镞,内悬一颗滚珠,飞行时会发出持续的嗡鸣。
首战,万箭齐发,声如鬼哭。
敌军主帅果然在帅帐内当场疯癫,敌阵大乱。
部下兴奋地请老帅为这神兵命名,李昭阳只是摇了摇头:“这不是武器,是来自他心底的回声。”
中原,忘川圩。
韩九在春耕时,从那片“墨穗稻”的祭田中,掘出了一只焦黑的木匣。
匣内,竟是当年被焚毁的“活方栏”中,失传的“五谷引露法”残页!
他召集十里八乡的老农共同研究,却发现原文关键处被烧毁,无法复原。
众人扼腕叹息之际,一名老农却指着田埂上嬉戏的孩童,满脸惊奇。
只见那些孩子,正用新生的稻草,编成一种螺旋状的奇特“玩具”,插在土里,竟能有效地收集清晨的露水。
韩九浑身一震,那螺旋的形状,竟与残页边缘被烧毁的图案轮廓,分毫不差!
全村人恍然大悟,依着孩童的玩具重建引露装置,三日便得水千斗,解了春旱之急。
当夜,韩九仰望星空,轻声自语:“我以为是我把种子给了你们,其实,是你们没等我教,就把曾经丢掉的梦,又重新做了一遍。”
千里之外,大周王朝的权力心脏,京城,紫禁之巅。
深秋的夜,寒意已浓。
一名扫夜的小太监打着哈欠,清扫着御花园中的落叶。
他脚下一滑,无意间踢到了一件硬物。
“叮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深宫中显得格外刺耳,惊飞了栖在老槐树上的一只乌鸦,发出“呀”的一声凄厉长鸣。
小太监骂骂咧咧地蹲下身,借着灯笼微光,从落叶堆里扒拉出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铃。
那铃身上,似乎刻着什么字。
他凑近了,吹开浮土,努力辨认着那模糊的铭文。
依稀,是个“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