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那自地心裂谷喷涌而出的泉水,非但没有丝毫枯竭的迹象,反而愈发汹涌,水质也从最初的浑浊不堪,变得清澈见底。
它在这片广袤的盐碱地上冲刷出的沟渠网络,已经俨然一条初具规模的溪流,蜿蜒贯穿了整片盐滩。
渔民们从最初的惊惧,早已转变为狂喜。
这简直是天降甘霖!
他们日夜守在溪边,看着那清冽的活水,眼中燃烧着对丰收的渴望。
“这可是神仙水啊!得赶紧筑起坝来,引水灌溉我们的‘海脉织’!”一位性子最急的年轻人高声提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对!快去搬石头,垒土方!不能让这宝贝水白白流走了!”
一群人扛着铁锹,推着独轮车,就要热火朝天地大干一场。
他们要用人的意志,将这天赐的恩惠牢牢锁在自己的田地里。
唯有陈默,依旧如七日前那般,静立于泉眼之畔。
他看着那群激动不已的渔民,并未开口劝止。
他的目光穿透清澈的水流,落在溪底。
那枚被他弹入泉眼的碎陶哨,正随着水波缓缓流转。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每当这枚陶片经过一道天然形成的沟渠转折处,溪水便会激起一阵肉眼难辨的微弱共振。
而在这共振的影响下,两岸刚刚冒头的碱蓬嫩芽,其根系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摩,舒展得更快,扎根更深!
这才是真正的“海脉织”,不是人力强行编织,而是顺应地脉与水脉的呼吸,让生命自己找到生长的韵律。
渔民们的筑坝行为,无疑会破坏这份脆弱的和谐。
然而,陈默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下游一处即将成型的分叉口,随手折了三根半人高的芦苇,以一个稳固的三角之势,深深插入了泥沙之中。
那三根芦苇看似随意,却恰好形成了一个最省力的天然导流形态。
当夜,潮声大作,海水如约倒灌而入。
渔民们刚刚垒起一半的土坝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惊呼与咒骂声响成一片。
他们眼睁睁看着汹涌的海流冲入新生的溪流,以为这天赐的水脉即将被咸涩的海水彻底污染。
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其他渠段,溪水与海流激烈碰撞,一片浑浊混乱。
唯独在陈默插下三根芦苇的那个分叉口,逆流而上的潮水仿佛被一股柔韧的力量巧妙分拨,非但没有造成冲击,反而被借力打力,将裹挟而来的大量细腻海沙,精准地推送到了两侧最需要培土育苗的区域。
一夜之间,两岸的土地竟变得更加肥沃松软。
那位曾见证陈默初来乍到的老渔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他猛地一拍大腿,对着那些还在抱怨的年轻人吼道:“都住手!你们这群蠢货!难道还没看明白吗?这水……它不是听我们人话的,它是在听这地里的声音啊!”
众人如遭雷击,纷纷望向那三根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芦苇,再看看远处静立的陈默,脸上火辣辣的,羞愧难当。
陈默缓缓蹲下身,从清澈的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被海风吹得略显苍老的面容。
他望着倒影中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语:“你们……已经不需要我了。可我……还是想多看一眼。”
千里之外,中原腹地的一座村庄。
苏清漪看着一位妇人正在使用一架“震轴车”纺线。
妇人全神贯注,口中念念有词,摇动纺车的节奏竟是刻意模仿着某种急促的铃声,她将这称为“织梦音”,并深信这是织女娘娘传下的神圣节律。
然而,苏清漪清冷的目光却看得分明。
正因为这过于高频的震动和死板的节奏,棉线在绷紧与松弛之间转换得太快,反而更容易断裂,大大折损了效率。
妇人每纺一小段,就要停下来接一次断头,却依旧乐此不疲,将这视为“织梦”必须的考验。
她没有上前点破这层窗户纸。
只是在离开村子前,走进了村塾,在塾师惊愕的目光中,留下了一本通体空白的册子。
她唯一做的,是在扉页上用清丽的簪花小楷题下了一行字:
“听见风的人,不会追问风的名字。”
数日后,村里一个被嘲笑“手笨”的少女,在纺线时偶然看到了这句话。
她坐在纺车前,不再去想那神圣的“织梦音”,而是侧耳倾听着窗外。
那天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鬼使神差地,开始跟着雨滴落在屋瓦上的声音调整摇纺的速度——“滴……答……滴滴……答……”
奇迹发生了。
在这种舒缓而富有变化的节奏下,纺出的棉线竟前所未有的柔韧顺滑,宛如丝绸。
这个发现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十里八乡。
人们恍然大悟,所谓神赐的节律,原来无处不在。
有人听着溪流,有人听着鸟鸣,有人甚至听着自己孩子匀称的呼吸声……各地“织音”百花齐放,再无定法。
站在远山的山道上,苏清漪回首望向那炊烟袅袅的村庄,心中一片宁静:“当模仿成了枷锁,打破它,才是真正的继承。”
与此同时,南疆深山,柳如烟曾栖身的岩穴春寒未退。
一名传承了“地语术”的盲童忽然脸色煞白地报告,他“听”到地下的颤动变得异常。
那不是地震的前兆,更像是一种沉重而规律的敲击声,仿佛有巨物在地心深处苏醒。
村民们闻之色变,以为是山神发怒。
柳如烟却眼神一凝,她带着几个地语术最出色的盲童,循着那震动的源头一路探查,最终竟来到了早已废弃的柳氏祠堂旧址。
“就是这里!声音是从地底下传来的!”盲童们笃定地指着一片废墟。
柳如烟没有犹豫,立刻命人掘开瓦砾。
数个时辰后,一口巨大而古朴的铜钟,竟被从三尺深的泥土下挖了出来。
那钟是倒扣在土里的,当众人合力将其翻转过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钟的内壁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符号,正是“触音图”的早期雏形!
这是当年村民们不忍销毁,偷偷私藏埋下的“梦墙”残片,竟被巧妙地铸进了钟内!
柳如烟不动声色,她让那几名盲童走上前,用他们最敏感的掌心,依次摩挲钟壁上的符号纹路。
“吹出你摸到的声音。”她轻声命令道。
盲童们依言,将指尖感受到的纹路起伏,用唇舌化作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的音调。
当最后一个微弱的音符从一个孩子的口中吹出时,整口铜钟忽然“嗡”的一声,发出一记深沉悠远的共鸣!
紧接着,钟下的泥土猛然松动,一股温热的水脉汩汩涌出,竟是一道上好的温泉!
村人欢呼雀跃,当即就要为柳如烟立碑记功。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望着那口古钟,轻声道:“这不是我们找出来的,是它……自己等到了能听懂它的人。”
北地官道上,程雪的巡视队伍正遭遇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一名朝廷派来的监察官,正唾沫横飞地向村民们强推一套所谓的“标准刮石法”,规定驱蝗必须使用官府统一下发的、打磨光滑的特定石材,以固定的角度和频率刮擦,方能奏效。
程雪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早已暗访过附近村落,发现真正有效的,反而是那些被官府斥为“粗鄙不堪”的土法子。
孩童们随手拾起的破碎锅底、朽木裂片,发出的声音杂乱无章,驱蝗效果却出奇地好。
检察官还在滔滔不绝,忽然,一旁的程雪“哎呀”一声,像是脚下被石子绊到,整个人踉跄着向他摔去。
混乱中,她不偏不倚地打翻了监察官手中那只作为“制式响石”样板的精美石匣。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时,远方天际黑云压境,大片蝗群呼啸而至!
监察官脸色惨白,他的“制式响石”早已摔得粉碎。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田埂间的村童们反应极快,各自抓起身边的“破烂”——破碗、铁片、竹筒、甚至是两块烂瓦——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
那声音嘈杂刺耳,毫无章法,却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蝗群一入其范围,立刻变得混乱不堪,掉头四散。
程雪被下属扶起,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目瞪口呆的监察官淡淡一笑:“你看,大人,连摔跤都能变成一种方法。”
归途的马车上,她撕去了随行笔记中那页写满“关于规范驱蝗器具的建议”,换上了一张白纸,只写了一句新话:“活命的东西,从不讲究出身。”
北境长城,李昭阳的无名墓前,春火再次被边民自发复燃。
然而,今年春祭的气氛却格外凝重。
边关传来急报:宿敌月氏国新组建了一支“静甲营”,全员以特制软甲蒙耳作战,完全免疫声音干扰,专克大周引以为傲的铃音扰敌之术。
消息传来,军心浮动。
李昭阳的旧部们个个义愤填膺,甚至有人提议,将境内所有与铃铛相关的器物尽数焚毁,以免扰乱军心,断绝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此时,一位跟随李昭阳征战多年的独臂老兵,跪倒在主将面前,声泪俱下:“将军!您忘了李帅生前说过的话吗?真正的声音,不在耳朵里,它在心里!”
当夜,月氏国的“静甲营”发动突袭。
他们预想中的漫天铃音并未响起,整个大周防线一片死寂,静得可怕。
就在他们以为计谋得逞,大胆突进时,脚下的大地却忽然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频率震动起来!
戍卒们没有摇铃,他们用脚后跟猛力顿地,用刀鞘有节奏地敲击盾牌,数万匹战马在驯马师的引导下,同时踏响马蹄!
这些声音频率极低,人耳难闻,却化作实质的震波,沿着大地疯狂传递!
“静甲营”的士兵虽聋于外声,身体却无法隔绝这无孔不入的震动。
他们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心跳紊乱,阵型瞬间自溃。
月氏主帅仓皇退兵三十里,遥望南方夜空,喃喃自语:“他们……他们竟能连沉默都变成一首歌。”
无人知晓,那堆无名篝火中卷起的一星灰烬,乘着北风,飘飘扬扬,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敌营的粮草堆上。
翌日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尽了月氏国三万石军粮。
而在更东方的鱼米之乡,韩九的坟前,那些墨穗稻自发排列成的“续火歌”符文,已被村民惊为神迹,正商议着要设下祭坛,四时供奉。
韩九的孙儿却谨记祖父的遗训,他拒绝了建祠的提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神奇的幼芽分发给各家,让它们在最寻常的田头生根发芽。
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一道雷光撕裂天幕。
令人震惊的景象发生了——整片稻田的根系,竟在雷电的刺激下,泛出点点微蓝的荧光!
原来是当年韩九所用草药的药性残留在了土壤中,与一种喜好雷电的萤火虫卵发生了奇妙的共生反应。
奔走相告的孩童们兴奋地大喊:“看啊!爷爷在地底下唱歌!”
而在韩九旧居那早已冰冷的灶台里,一捧无人问津的灶灰中,一枚当年烧焦的“方”字陶片,在雨水的浸润下,悄然裂开一条细缝,一茎顽强的嫩芽,破土而出。
深海之中,那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巨龟,背上牢牢嵌着半枚锈铃的龟甲随波轻晃。
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回应着千里之外,那片土地上悄然发生的一切。
滨海盐滩,一切喧嚣终归沉寂。
陈默依旧立于裂谷之畔,只是那道自地心涌出的泉水,其奔流不息的声响,似乎比七日之前,变得更加厚重、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