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沉响,像是闷雷滚过地底,震得陈默脚底微微发麻。
连月暴雨,滨海那几条才成气候的溪流瞬间发了狂。
混着泥沙的浑水像发了疯的黄龙,咆哮着冲向滩涂。
“完了!全完了!”
凄厉的哭喊声在风雨里撕扯。
陈默趟着没过脚踝的稀泥走过去,只见原本整齐排列的“海脉织”竹架,此刻倒了一大片。
那些渔民日夜看护、指望靠它过滤淡水的宝贝架子,被洪流冲得七零八落,竹竿断茬惨白,在这个昏暗的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
几个老渔民跪在泥水里,拼命想去扶那些几百斤重的架子,却一次次滑倒,满身是泥,像是几尊绝望的泥塑。
“别扶了。”陈默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冷硬,穿透了雨幕。
老渔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姑爷!这可是咱们三个月的命啊!架子塌了,苗也被压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陈默没接话,他只是蹲下身。
倒塌的竹架并没有被冲走,反而因为错综复杂的断裂,在低洼处互相卡死,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乱糟糟的网。
上游冲下来的腐烂树叶、动物尸体、还有厚厚的一层黑泥,全被这道“乱网”死死兜住。
腥臭味扑鼻而来。
陈默伸手,不顾那令人作呕的黏腻,直接拨开了那层厚厚的腐殖质。
在那黑泥之下,几株原本被视为娇贵的碱蓬幼苗,此刻被压得弯了腰,却并没有断。
相反,它们的根系在这些腐烂物的滋养下,白生生的,抓地比任何时候都要紧。
这不是灾难,这是远方森林送来的饭。
“谁说塌了就没用?”陈默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黑泥,“传令下去,不许清障。”
众人都傻了眼。
“把剩下的架子也推倒,就在这些断口处打桩加固。”陈默指着那片狼藉,“让它们彻底变成一道‘漂网’。”
七日后,雨过天晴。
原本被视为废墟的那片低洼地,如今黑得流油。
那些被压弯的碱蓬像是喝饱了老汤,疯了一样地蹿高,叶片肥厚得不仅能吃,简直能掐出油来。
产量比精耕细作的时候翻了一倍不止。
那个之前哭得最凶的老渔民,此刻蹲在田埂上,看着那横七竖八、丑陋不堪的残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吐出一口白雾,苦笑了一声:“原来塌了的,也能撑住命。”
千里之外的中原,织造大村的祠堂里,气氛紧绷得像是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一边是手肿得像馒头的妇人们,另一边是守着老式织机、愁眉苦脸的汉子。
苏清漪坐在主位,手里端着茶,却没喝。
“震轴车”是个好东西,转得快,出布多。
可那高频的震动,把半个村子纺娘的手脉都震伤了。
另一村吓得把机器砸了,退回手工,结果布匹产量锐减,连税都交不上。
“苏先生,您给评评理。”村长急得脑门冒汗,“是要手,还是要饭?”
苏清漪放下茶盏,瓷底碰桌,一声脆响。
“都要。”
她没讲大道理,只是让人搬来两台机器。
一台震轴车,一台老式木梭机。
“这一匹布,经线用震轴车纺,要它的快和紧;纬线,让手上有伤的嫂子们用木梭穿,慢一点,松一点。”
两村人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做了。
那是极其怪异的一幕。
快节奏的嗡鸣声中,夹杂着缓慢而温和的木梭撞击声。
像是急行军的战鼓里,混进了一首摇篮曲。
然而,当新布下机时,所有人都闭了嘴。
这种“双经布”,既有机器布的紧实,又有手工布的柔韧。
用力一扯,如皮革般坚韧,却又软得能贴身。
北地客商一上手,当场就要包圆。
夜深人静,苏清漪在《评审录》上落笔:“伤不是退步的证据,是提醒我们换一种前进的方式。”
那一夜,她梦见窗外的风雨声不再是单调的敲打,而是像无数个心脏在跳动,有的快,有的慢,却活得自在。
南疆的断崖边,风大得能把人吹下去。
柳如烟一身红衣,站在风口。身后是一群面色惶恐的孩子。
他们是修习“地语术”的盲童。
因为常年趴在地上听地脉震动,耳朵负荷太重,好几个孩子的听力正在极速退化,眼看就要变成聋子。
家长们跪在地上求柳如烟废了这门手艺,可柳如烟却把孩子们带到了这儿。
“听不见了?”柳如烟淡淡问道。
一个半聋的孩子哭着点头。
“那就用摸的。”
她抓起孩子的手,猛地按在粗糙的岩壁上。
风穿过峡谷的裂缝,撞在岩石上,发出恐怖的呼啸。
孩子听不见声音,但他掌心下的岩石在颤抖。
那种颤抖,有节奏,有强弱,像是一个巨人的脉搏。
忽然,一个哑童激动地比划起来——这种颤动,和之前老兵爷爷讲的战场上战鼓擂动引发的心跳共鸣,是一模一样的!
柳如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艳。
她在随身携带的《乡土志》里补了一笔:“当一种感官闭合,另一种生命就在体内醒来。身体记得痛苦,也会转化痛苦。”
北境雪山,轰隆一声巨响。
漫天血沫飞溅。
程雪站在安全线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半个山头的积雪崩塌。
这是人为的爆破。
旁边的老将军看得心惊肉跳:“程姑娘,这……这就是你说的养山?”
“这叫‘泄劲’。”程雪拍了拍落在肩头的雪沫。
近些年,“风听哨”因为气候异常频频失效,倒是山里的岩羊比人聪明,只要它们三天不走哪个坡,那个坡准出事。
程雪让人记录下这些数据,画出了一张“裂痕养生图”。
与其等着雪崩埋人,不如定期小炸,主动让山把劲儿泄出来。
老将军要写折子向朝廷邀功,夸赞这是人定胜天的智慧。
程雪却一把按住了折子,撕了下来。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她看着远处的雪雾,“这不是我们的智慧,是山教会我们的妥协。”
李昭阳的墓前,火光在夜色里跳动。
朝廷派来的特使已经在村里转悠了三天。
上面有人告密,说这长燃不熄的春火是“聚众谋逆”的信号。
特使翻遍了村落,只看到烤红薯的老农,围着火堆取暖的流浪汉,还有借着火光缝补衣裳的老妇。
没有任何兵器,没有任何口号。
临走的前夜,大雪突降。
不用谁下令,家家户户都捧着柴火出来了。
火堆一个接一个地点亮,连绵百里,在风雪中宛如一条赤色的长龙。
过路的商旅、乞丐、甚至野狗,都凑在火边活命。
特使站在驿站门口,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火光,只觉得身上的寒气散了个干净。
他对身后的随从低声说:“回去复命吧。告诉上面,查无实据。”
“大人,这火……”
“这世上最可怕的火,不是烧死人的那种。”特使仰起头,看着漫天飞雪,“是这种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离了它就活不了的火。这种火,你扑不灭。”
江南的稻田里,风过留声。
韩九坟头的“续火歌”稻阵,今年结出的穗子竟然是金色的。
村民们怕是变异的妖物,想铲了。
韩九的孙子死死护着,非要按爷爷说的“还字田”规矩,轮休一季。
当晚狂风大作。
成熟的稻秆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起初杂乱,渐渐地,竟然汇聚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和当年韩九哼唱的“续火歌”一模一样。
守夜的孩童惊恐地推醒大人:“爷爷!爷爷在地底下唱歌!”
第二天风停了,稻子倒是倒了一片,可每一株倒下的稻穗,都把种子深深砸进了泥土里。
而在那深不可测的海底,一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龟,背上嵌着半枚锈迹斑斑的铜铃。
它正缓缓上浮,在接近海面的地方,轻轻拱了一下身子。
铃声随着波浪传递,撞进了一只在礁石上歇脚的海鸟耳中。
海鸟受到惊吓,振翅高飞,嘴里衔着的一枚半截陶哨滑落,掉进了通往内陆的河口。
陈默站在滩涂边,眉头微皱。
刚才那一瞬间,系统的签到提示音似乎被另一种声音盖过了。
他望向远处的入海口。
那里,原本湍急的水流似乎变得迟缓了许多,大片大片的浑水在那里打着旋儿,怎么也冲不出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慢慢淤积,把大海的喉咙给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