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深处的石洞,如一枚沉睡万古的眼瞳,静静俯瞰着林间的晨昏。
陈默就住在这眼瞳深处。
没有了每日辰时准点响起的系统提示音,没有了签到得来的逆天神功,日子仿佛被拉伸得无限漫长,也无限纯粹。
他每日所做的,不过是采药,喂鹿,听风。
这日午后,林间传来一阵喧哗。
一群半大的孩童,手持削尖的木棍,呼喝着追逐一头腿部受伤、步履踉跄的幼獐。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孩童特有的,混杂着天真与残忍的光芒,将这场追猎视作一场有趣的游戏。
陈默立于洞口,身影与岩石的阴影融为一体,并未出声喝止。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幼獐慌不择路,一头栽进溪边的灌木丛中,哀鸣不止。
待到孩童们寻不到踪迹,悻悻然散去后,他才缓步踱出。
他没有去管那头瑟瑟发抖的幼獐,而是来到溪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将其中细碎的墨绿色药粉,不着痕痕地撒在一片湿润的青苔之上。
药粉无声无息,瞬间便被苔藓吸收,不见分毫踪迹。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返回洞中,仿佛只是出来散了趟步。
次日,村里的一个老猎户进山,偶然发现了这头奇迹般止住了流血的幼獐。
他经验老到,循着血迹,注意到幼獐倒伏处,有一片青苔被啃食过的痕迹。
他好奇地凑近,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草木清香钻入鼻孔。
老猎户心中一动,刮下些许苔藓,敷在自己前日被野猪獠牙划破的手背上。
不过半个时辰,那火辣辣的伤口竟传来一阵清凉,痛感大减。
老猎户如获至宝,将此地牢牢记下。
一传十,十传百,三年后,这片无名山谷被山民们称作“灵苔谷”。
方圆百里的郎中、采药人都知道,此处的苔藓有奇效,能止血生肌,胜过金疮药。
人们只道是山川灵秀,造化神奇,却无人知晓,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三十年前那个曾搅动天下的男人,随手撒下的一把药引。
千里之外,江南一座繁华市镇。
苏清漪一袭素衣,头戴帷帽,正缓步走过人声鼎沸的市集。
前方一口老井旁,围满了争吵的人群。
两户人家为争夺井水,已从口角升级到推搡,眼看就要大打出手。
井水渐枯,人心焦躁,这是天灾,亦是人祸。
她没有上前劝解,只是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根最廉价的炭条。
趁着众人争执不休,无人注意,她悄然蹲下身,用那截炭条,在厚重的井台石沿上,沿着圆周,均匀地划下了十二道清晰的刻痕,如同时钟的刻度。
随后,她又在井后无人理会的墙角,以一种古拙而有力的笔法,写下八个字:“辰初取一,酉末归衡。”
做完这一切,她便混入人流,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清晨,第一个来打水的妇人注意到了井台上的刻痕和墙角的字。
她虽不解其深意,但那工整的刻痕与字迹,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让她误以为是官府颁布的新规。
她犹豫片刻,试探着只打了一格刻度的水,便提桶离去。
第二个来打水的人见状,也有样学样。
规矩一旦建立,便有了无形的力量。
七日之后,全镇的人竟自发地按照这十二道刻度轮流取水,一天一夜,恰好一个循环,井水得以休养生息,水量竟也慢慢恢复。
一场即将爆发的械斗,消弭于无形。
数十年后,镇上乡绅集资,为这口井立了一块功德碑,上书“先贤定序井”。
每逢祭拜,镇上的老人们总会对着那早已模糊的刻度感叹:“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高人,随手一划,便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活路。”
南疆,万仞山巅。
柳如烟所传授的盲童已历三代。
这一日,她最聪慧的弟子,一个名叫“听石”的少年,突然面色凝重地找到她,说自己整夜都能感觉到大地深处传来持续的低鸣,那频率与往常的风动、水流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即将崩裂的焦躁。
柳如烟心头一凛。
她没有声张,只是带着几个最敏锐的盲童攀至山顶一处隐秘的岩穴。
她让他们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凝神,以她早年传授的“听脉之法”,感应地底的共振。
众童的感知汇聚一处,在她脑中构筑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地下图景——一条深埋地下的暗河,正在改变流向,其强大的水压,即将冲垮村落下方已然脆弱的岩层。
一场地陷,迫在眉睫。
她没有下山去宣告这骇人的灾祸,那只会引发无尽的恐慌与混乱。
她找到村正,反而笑着劝说,言道山顶空地开阔,阳光充足,不如发动村民扩建晒谷场,以备秋收。
村正虽有疑虑,但出于对这位“山中女仙”的敬畏,还是照办了。
半月之后,一个闷热的午夜,大地猛然一颤!
山下原先的村落所在,轰然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坑!
而新建于山顶的巨大晒谷场上,村民们因连夜赶工在此休憩,竟无一人伤亡,连粮仓都安然无恙。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感激涕零,将她奉若神明,跪拜一地。
柳如烟却只是指了指脚下依旧在轻微颤抖的土地,淡淡道:“是山,教我们搬家的。”
当夜,她独自回到那处岩穴,在石壁最深处,埋下了最后一块刻满了“白起战魂·真身降临”咒文的骨牌。
而后,她引动山石,彻底封死了洞口,转身没入茫茫夜色。
天下,再无影阁。
北地,程雪的病榻前。
她的孙儿双手捧着一套崭新的书籍,激动得满脸通红。
那是以《观烬识变》为蓝本,耗费他半生心血增补考据而成的《观烬录》,洋洋数十卷,自称集天下火理之大成。
程雪浑浊的双眼艰难地睁开,看着那堆砌如山的着作,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她没有去接,只是虚弱地抬起手指,指向窗外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你看……那家人的烟头歪了……是东南风。风里有水汽,半个时辰后,必有大雨。”
孙儿不以为然,正欲辩解书中关于气流的复杂论述,话音未落,天际已是乌云压境,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程雪的呼吸愈发微弱,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目瞪口呆的孙儿说:“别记……我说的……记住……你看见的。”
三日后,程家大葬,不慎走水。
一片混乱中,有族人记起她生前之言,嘶声大喊:“看烟!看烟往哪跑!”幸存者凭借观察烟雾流向,成功避开了火势蔓延最快的方向,侥幸逃生。
自此,“看烟识天”、“观火避险”成了当地妇孺皆知的俗语,而那套呕心沥血的《观烬录》,则被束之高阁,再无人翻阅。
北境长城,李昭阳的无名墓前,那堆百年春火的最后一任守火老兵终于病逝。
新来的戍卒是个怕麻烦的年轻人,看着这荒郊野岭的孤坟,嘟囔着就要一铲子将那奄奄一息的火星填平。
夜半,他正要动手,荒原之上,竟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苍凉雄浑的号角声!
那声音穿林越石,在残破的断垣间激起层层回荡,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四野八荒集结呼应!
年轻戍卒吓得魂飞魄散,提着刀四处查看,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他这才发现,是夜风穿过山体岩石的孔洞,掠过箭垛的缝隙,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共鸣腔,恰好模拟出了百年前靖北营集结的军号之声!
他怔立良久,默默回到坟前,重新拾起薪柴,将那火堆烧得更旺。
他低声自语:“算了,这火……或许本来就不是烧给人看的。”
与此同时,远海之下,那片苏醒的菌毯终于蔓延至一片浅滩,它无声地缠绕住一枚深埋沙中的锈蚀箭镞。
菌毯的微光下,箭镞上几个模糊的刻字若隐若现——靖北营·戊子年。
中原腹地,韩九的孙儿在翻耕祖田时,犁出了一块黑色的陶片。
陶片上的螺旋纹路,竟与他家祖传的那枚破损陶铃的碎片严丝合缝。
他好奇地将两片拼合,发现其中空部分恰好能蓄积雨水,且因其特殊的结构,在风吹过时会产生微弱而奇异的共鸣。
他突发奇想,找齐了十余块散落在田埂间的碎片,将它们半埋于田间各处。
每逢风雨将至,空气湿度变化,这些陶片便会齐齐发出低沉的嗡鸣,比最灵验的观天象者还能提前预知涝灾。
一夜暴雨突至,嗡鸣声准时响彻田野,全村人闻声而动,及时将低洼处的牲畜财物转移,免于洪患。
有人惊为神迹,提议集资铸造一口巨大的铜铃,悬于村头庙堂,以谢天恩。
韩九的孙儿却坚决反对,他指着脚下湿润的泥土,憨厚地笑道:“用不着。真声,在土里,不在庙堂。”
而在千里之外,内陆的一处村塾里,一个从滨海渔村迁徙而来的顽童,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根芦管戳着地面,测试泥土的湿度,口中哼唱的古怪调子,正是九十年前那座潮下石碑,在海流冲击下发出的共鸣之音。
当万物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律动,当智慧化作了风声、雨声、土石之声。
春汛,终于来临。
陈默站在洞口,看着山下的溪流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化作一条浑黄的怒龙,轻易撕碎了下游那几座简陋的木桥,洪水漫过田野,向着更远处的村庄奔涌而去。
他没有动。
既没有去伐木建桥,也没有去掘土修堤。
他只是看着,目光穿透了肆虐的洪水,仿佛在等待某种截然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