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暴涨,瞬息之间化作一条浑黄的怒龙,咆哮着撕碎了下游那几座简陋的木桥。
洪水卷着断木与泥沙,越过田埂,向着远方的村庄奔涌而去。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村民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顺着风传来,夹杂着孩童的哭泣。
有人扛着锄头徒劳地想要堵住决口,却被一个浪头打翻在地,险些被浊流卷走。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陈默没有动。
既没有去伐木建起更坚固的桥梁,也没有去掘土修筑能抵御洪峰的堤坝。
那些都是他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一个念头,系统便能提供最优的方案,一夜之间便可造就鬼斧神工般的奇迹。
但他只是转身,沿着泛滥的溪岸向上游走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的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种极其普通的、深褐色的藤蔓种子。
他缓步而行,将这些种子不疾不徐地撒在湿滑的泥土里。
他的动作不带丝毫烟火气,仿佛一个最寻常的农人,在进行一场无关紧要的春播。
行至几处水流最湍急的河湾,他又从背篓里取出几根中空的陶桩,深深地插入岸边的土石缝隙中。
这些陶桩造型古拙,上面遍布大小不一的孔洞,看上去就像是废弃的陶器碎片。
做完这一切,他便回到了山腹石洞,仿佛只是出去欣赏了一场暴雨。
洪水持续了三日,退去时留下一片狼藉。
但奇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发生。
陈默撒下的那种藤种,遇水则生,耐湿性极强,不过短短三月,便在溪流两岸疯长,翠绿的藤蔓彼此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柔韧的网。
它们无数细密的根系,则如亿万只无形的手,死死抓住了松软的土壤。
而那些被插入岸边的陶桩,更是玄妙。
每当水流加速,穿过桩上孔洞时,便会因气压变化发出一阵阵尖锐而独特的哨音。
水流越急,哨音越响,传得越远。
起初,村民们只是觉得新奇。
渐渐地,他们发现,只要听到这种哨音,就意味着上游山洪即将到来,必须立刻转移。
“听,风暴藤又叫了!”
这句话,成了山谷里最有效的预警。
人们开始自发地养护这些藤蔓,清理堵塞陶桩的泥沙,甚至在自家田埂边也学着栽种。
他们称这种会“报警”的藤蔓为“风报藤”,以为是山神庇佑,却无人知晓,这套天衣无缝的自然预警体系,其源头不过是那个无名行者,在某个雨后随意的“播种”。
又是一年春汛,深夜暴雨如注。
尖锐的哨音陡然划破夜空,比任何更夫的铜锣都更急促,更刺耳!
村庄里瞬间灯火通明,人们不再慌乱,而是井然有序地牵着牛羊,背着粮食,向高处早已建好的避难所转移。
半个时辰后,前所未有的洪峰如千军万马般碾压而过,将整个村庄旧址吞噬殆尽。
黎明时分,雨过天晴。
站在高地上的村民们看着脚下汪洋,脸上没有绝望,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无人伤亡。
陈默拄着一根枯枝,缓步走在新生的绿色藤蔓之上,脚下的泥土因根系盘结而异常坚实。
他俯瞰着山下那片在晨曦中升起袅袅炊烟的避-难所,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低声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天地:“系统签到了吗?……不重要了。”
千里之外的郡城,官衙后院。
苏清漪受新任郡守之邀,主持续修延误了五十年的县志。
面对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卷宗、前朝实录,满屋的学子与书吏都等着她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定下编撰纲例。
她只是静静地翻阅了一整天,从大周开国史,到宰相府的兴衰录,再到陈默一战封神的所有官方战报。
最终,她在一卷崭新的白纸扉页上,用清隽的小楷,只写下了一行字:
“凡载于此者,皆可忘。”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亲手举起火把,点燃了那座由官方历史堆砌而成的档案山。
熊熊烈火,将帝王将相的功过、世家门阀的荣辱,烧成了飞灰。
“大人,不可!这……这是传世的史料啊!”书吏们哀嚎着想要扑救。
“真正的历史,不在纸上,在风里。”苏清漪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去吧,去田间地头,去市井巷尾,去采集那些民谣、谚语、节气歌,将它们汇编成册。”
十年后,一本名为《风吹集》的书册流传南北。
书里没有英雄,没有权谋,只有“雷打藤节断,雾漫石碑沉”这样朴素的句子。
可北地铁匠能据此预测矿脉走向,南海渔民能依此判断潮汐周期。
孩童们琅琅上口,却无人知晓,这些暗合了地质水文规律的“老话”,其源头究竟来自何处。
他们只知道:“老话,总有道理。”
南疆,更高的山岭之上。
柳如烟带着她的盲童弟子们正在迁徙。山谷瘴气弥漫,毒虫横行。
她没有点燃驱虫的药草,只是停下脚步,命令所有孩子:“掌贴于地,听。”
众盲童依言将手掌紧贴地面,以她所授的“听脉之法”感应大地的微弱震动。
寂静中,一个最年幼的盲童突然尖声喊道:“师父!左边三十步,地下的气……像烧开的水!”
柳如烟眼神一凛,亲自走到那处,命人挖掘。
三尺之下,竟是一口腐朽不堪的棺木,内里并无尸骨,只有一本用特殊兽皮写就的毒蛊残卷。
翻开一页,上面赫然记载着百年前令江湖闻风丧胆的“牵机蛊”的配方。
弟子们面露惧色,以为师父会将其销毁。
柳如烟却笑了,她将那本残卷小心取出,没有毁掉,更没有传承,而是带回新的聚居地,将其仔细研磨成最细的粉末,混入肥土,悉心施予一片新开的药圃。
次年,这片药圃里长出的草药,竟天然具备了极强的抗毒解毒之性。
周边的村落,无形中少了很多因毒虫瘴气引发的疫病。
有聪慧的弟子不解,问她为何要用至毒之物滋养救命之药。
柳如烟抚摸着一株茁壮的解毒草,眼神妖娆而通透,轻声道:“毒能杀人,也能救人。就像我们,从今天起,既不是影阁的人,也不是谁的徒弟。”
北地,程雪去世已满五年,她的故居被改建成了村中学堂。
一日,狂风骤至,暴雨将临,年久失修的学堂屋顶被狂风整个掀飞,瓦片如飞蝗般四射,梁木断裂,燃起了火。
数十名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慌乱奔逃,却被纷飞的瓦砾和越来越大的火势堵住了去路。
就在一片尖叫与哭喊中,一个年仅七岁的幼童,突然用尽全力大喊:“别乱跑!按我奶奶说的,看火星!”
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燃烧的断梁上,迸射的火星并没有随风乱飞,而是诡异地逆着主风向,朝着一个方向倾斜飘去。
那是风暴中心形成的强大回流!
“走那边!”校长瞬间醒悟,嘶声大喊。
所有人立刻跟着火星飘飞的反方向,找到了风势最弱的背风出口,成功撤离。
事后,心有余悸的校长感激涕零,提议要将此法定为“程氏应急法”,刻碑立传。
那名幼童却使劲摇头,一脸认真地说:“我奶奶也没说过这是谁的办法,她就说,眼睛看到的就是活路。”
也就在那场风暴中,远海深处,那片覆盖了整片海沟的菌毯,其上锈蚀的铃铛在洋流冲击下微颤,发出一段人类耳朵无法捕捉的极低频波动。
奇妙的是,这股波动,竟与千里之外韩九坟前,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稻苗的节奏,完全同步。
北境长城,李昭阳的无名墓前,那堆篝火已成为一种民俗。
每逢寒食,必有人前来添柴,让它彻夜不熄。
今天主持仪式的,是一位胡子拉碴的老兵。
他竟是百年前那支冒死越过长城求生的北军士卒的孙辈。
他一边将带来的干柴投入火中,一边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讲述着祖辈当年如何被这堆火光指引,找到生路的故事。
长城南侧的戍卒听众无不动容,主动从关内送来了过冬的棉衣和粮食。
篝火旁,不再分南北,不再有仇恨,只有一群围坐取暖的普通人。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不知是谁,哼起了一支古老而苍凉的战歌,调子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
那正是陈默早年安抚战魂所创的“安魂三声法”,在百年流传中演变出的民间变奏。
歌声飘向幽深的山谷,惊起了一只盘旋的海鸟。
它的爪中,竟抓着一枚在海上漂流了不知多少年的陶哨残片。
中原腹地,秋收祭祖的夜晚。
韩九的孙儿在祖坟前摆上新米酿的酒,叩首祭拜。
忽然,夜空中一道黑影掠过,那只从北境一路南飞的海鸟似是力竭,爪子一松,一物坠下,恰好落在他的脚边。
他好奇地拾起,竟是一枚只剩一半的陶哨,其断口与纹路,竟与他家祖传的那枚破损陶铃的碎片,严丝合缝!
他激动地将两片拼合,吹之无声,却在无意间将其放入祭酒的溪水中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完整的陶哨在水流中引发了轻微的共振,一股无形的波动扩散开去,两岸刚刚收割完毕的稻田里,残留的稻穗竟无风自动,如金色的波浪般层层起伏。
他怔住了,随即缓缓跪下,再次叩首。
这一次,他不是拜祖先,而是面向脚下这片广袤的大地,泪流满面。
“您们都走了……可风……还在唱啊。”
翌日清晨,陈默立于山巅。
他遥望四方,远处的村落,北地的关隘,中原的田野,一座座炊烟袅袅升起。
有的直,有的斜,有的浓,有的淡,形态各异,却在晨风的吹拂下彼此呼应,宛如一幅随风流动的、无声的棋局。
万物,终究找到了自己的道。
他解下腰间最后一件旧物——那本从未对任何人展示过的,记录了他所有奇遇的签到日志。
他没有看哪怕一眼,只是轻轻地,将它投入脚下的溪流。
日志顺水漂流,在下游被新生的藤网拦住,书页在水中渐渐浸透、腐烂,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溶解,最终化作了滋养新芽的无形养分。
又是一个春天。
只是这个春天,格外漫长,也格外焦灼。
绵延数月的干旱,让大地龟裂。
陈默洞前的那条溪流,也已几近断绝,只剩下一滩浅浅的死水。
山下的村民们,开始为了最后的水源,再次红了眼。
这一次,陈默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去寻找深埋地下的水源,也未曾布下聚拢水汽的奇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