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无云的苍穹,像一块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琉璃,冷漠地俯瞰着众生。
干渴,是这片初春大地唯一的主题。
陈默没有效仿神农尝百草,也未布下祈雨的惊天大阵。
那样的“有为”,只会在这片试图自我呼吸的天地间,烙下又一道醒目的伤疤。
夜半,万籁俱寂。
他独自来到山下那条几近断流的溪涧,干涸的河床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如同大地的筋骨暴露在外。
他从怀中取出三枚巴掌大小、布满天然孔洞的陶石,这是他在海边签到时无意间获得的小玩意,本以为无用,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他寻到河床最低洼的三处,徒手挖开龟裂的泥土,将陶石深深埋入。
做完这一切,他又登上上游一处光秃秃的坡地,将一袋早已备好的、极其耐旱的苔藓种子,迎着夜风随手扬了出去。
种子细若尘埃,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干燥的土地。
次日清晨,浓重的晨雾如约而至,笼罩了整片山谷。
当第一个前来碰运气的村民挑着空桶来到溪边时,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动。
“嗡……嗡嗡……”
那声音低沉而绵长,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顺着他脚下的土地,一直传到耳膜深处。
他惊疑不定地将耳朵贴在干裂的河床上,那声音愈发清晰,竟像是巨兽在沉睡中呼吸,又如风穿过无数幽深的洞穴!
“地……地在喘气!是地肺在吐息!”
一声惊呼,引来了整个村庄。
人们围在河床边,感受着那从地下传来的、带着一丝湿润凉意的震动,脸上写满了敬畏与狂喜。
神迹之说,不胫而走。
无人知晓,这不过是那些多孔陶石在湿冷晨雾的侵袭下,内外温差导致空气流动而发出的共鸣。
七日后,奇迹再次上演。
上游那片播撒了种子的坡地上,一片片嫩绿的苔藓竟率先顽强地钻出地面,在陶石共鸣最盛的区域周围,汇聚成一片小小的绿洲。
它们如同一张贪婪的网,将每一缕清晨的雾气,每一滴凝结的晨露,都死死锁在根系之间,微弱地、却坚定地反哺着脚下干涸的土壤。
半月后,当第一股细若游丝的清泉,顺着苔藓的边缘渗出,重新汇入干涸的河道时,整个村庄沸腾了!
“是地声唤回了水!”“山神爷没有抛弃我们!”
欢呼声响彻山谷。
而陈默,只身立于远方崖顶,看着那条新生的水线在阳光下蜿蜒,山风拂过,远处一片由藤蔓构成的巨网随风轻摆,发出簌簌的回响。
他心中一片澄明。
“【每日签到系统】早已沉默,不再回应我的任何求求。可是,这片天地,却自己学会了回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一座旧日的讲学堂遗址。
一群总角孩童正围坐在一块残破的石碑前,争论得面红耳赤。
“阿爷的《风吹集》里说了,‘雷动藤断即防洪’!现在藤蔓都枯了,肯定不会有大水!”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高声道。
“不对!官府新颁的《历正书》上写着,雨水节后十日方可耕种,今天刚到日子,怎么会防洪?”另一个抱着书卷的女孩据理力争。
苏清漪一袭素衣,如风中幽兰,恰好途经此地。
她听着孩子们的争辩,没有言语,只是弯腰拾起一根枯枝,在脚下的泥地上,轻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在那弧线之上,不急不缓地点了三个点。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素手,指向天空,只说了五个字:“看云脚走哪边。”
孩童们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南边的天际,原本只是几缕微不足道的云丝,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变黑,沉沉地向山岭压来。
一股带着土腥气的风,毫无征兆地调转了方向!
轰隆!
一声闷雷炸响!
原本晴朗无风的北坡,竟骤然降下密集的冰雹,打得地面噼啪作响!
孩童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寻找遮蔽。
一炷香后,雨过天晴。
当他们重新回到石碑前时,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震撼。
那个抱着书卷的女孩,默默地走上前,竟联合几个伙伴,合力将那块刻着《历正书》条文的木牌匾拆了下来,扔到一旁。
然后,他们找来尖石,在那块古老的村口石碑上,笨拙地、却一笔一划地,复刻下苏清漪刚刚画下的那道弧线与三个点。
苏清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远方的小径尽头,只余风中飘来稚嫩的背诵声,在山谷间回荡:
“风……风没有名字,但它……会写字。”
南疆滨海,礁石滩上。
柳如烟正闭目调息,她收养的那群盲童环绕在她身边,如同守护着月亮的星辰。
忽然,一个最年幼的盲童将稚嫩的手掌紧紧贴在一块冰冷的礁石上,小脸煞白,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婆婆……地底下……地底下有东西在唱歌。”
柳如烟双眸遽睁!
她示意所有孩子侧耳贴地。
果然,在“咚……咚咚”的地脉低鸣中,夹杂着一段极其微弱、却坚韧不屈的旋律。
那旋律,竟是《九阴真经》总纲里一段最晦涩的运功节奏的变调!
她浑身剧震,不是因为这旋律本身,而是因为——她从未教过这些孩子!
“是谁教你的?”她抓住那孩子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童子茫然地摇头:“没有谁教。地底下一直在唱,我……我只是跟着它哼了出来。”
一瞬间,柳如烟如遭雷击,醍醐灌顶!
那些被她亲手销毁的秘典,那些被朝廷封存的战魂咒文,原来并未消失!
它们通过每一次与天地的共振,早已如水银泻地,丝丝缕缕地渗入了这片大地的血脉之中!
当夜,柳如烟取出最后一件代表她“影阁”少主身份的信物——一枚雕刻着鬼面的银铃。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投入篝火。
银铃在烈焰中熔化,最终化为一捧银灰色的粉末。
她捧起灰烬,走到海边,任由海风将其吹向幽深的海沟。
那片沉寂的荧光菌毯,在接触到灰烬的刹那,中心处猛地激起一圈璀璨的金色涟漪,随即,那“咚……咚咚”的脉动,变得愈发沉稳有力。
北境,长城脚下,李昭阳的无名墓前。
今年的寒食节,篝火燃得比往年更旺。
南北两岸的村民再无隔阂,共同筑起了一座巨大的“无名火坛”。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妇,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支祖传的、满是裂纹的军笛,凑到唇边,吹奏起一支残缺的战曲。
调子破碎,不成章法,断断续续。
然而,当风穿过颓圮的断垣,掠过巨石的缝隙,钻入枯死的胡杨树洞……奇迹发生了!
呜——呜咽——
无数道自然的风声,仿佛拥有了远古的记忆,竟自动填充了那破碎的旋律,与笛声交织、融合,最终,合成了一支完整、雄浑、苍凉无尽的“安魂三声法”!
一位路过的年轻乐师被这天地合奏的奇景惊得呆立当场,他冲上前,急切地询问老妇其中原理。
老妇人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喃喃道:“我娘教我的时候就说,这支曲子不怕丢,因为它……会自己找回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中原腹地,韩九的孙儿在犁田时,从泥土深处掘出了一块黑陶残片。
残片上布满奇异的螺旋纹和一个微小的凹槽,像是什么乐器的部件。
他灵机一动,将其插入田埂。
当夜风雨欲来,那陶片竟真的发出了呜咽般的哨声,提前预警了汛情。
邻村纷纷效仿,请来最好的匠人,用最精良的铜料复制,却无论如何都吹不出那样的预警之音,哨声杂乱无章。
一位老匠人叹息着拦下众人:“你们做得出它的形状,可给不了它……听过九十年风雨的嗓子。”
一夜雷暴,全村靠着这枚独一无二的陶哨预警,安然无恙。
黎明时分,一只海鸟自天际掠过,穿过雨后清新的稻田,鸟爪一松,一件乌黑的小物坠入田边的溪流。
那竟是陶哨的另外半片!
两片残件在溪水冲刷下,于溪底悄然相撞。
“叮!”
一声清越至极的轻响,穿透晨雾,如初春的第一声惊雷,又似万物初生时的第一声心跳,在寂静的天地间漾开。
这声心跳,跨越千山万水,最终汇入了内陆深山的一座丹房。
陈默盘膝而坐,他面前的炼丹炉中,正悬浮着他签到所得的最后一枚丹药——“天子望气丸”。
他凝视着这枚曾助他洞察龙气、搅动风云的无上至宝,良久,眼中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屈指一弹,丹药落入炉火,瞬间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炉火熄灭的刹那,窗外,一株沉寂了整个冬天的老树枝头,一片新叶顶开枯皮,在晨光中缓缓舒展开来。
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分明,宛如龙蛇游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心跳的节律。
然而,这完美的和谐,却并未持续太久。
连着数月,长风止息,天地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溪流深处,那对刚刚重逢的陶哨残片,在几近凝滞的水流中沉寂如死物。
曾经被奉为神迹的“风报藤”,在连月无风的死寂里,开始迎来村民们第一缕怀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