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割盛典的余波在天枢城上空经久不息,中央广场上的人群虽渐散去,但那种节日般的振奋与热议,却顺着街道巷弄,流入每一间茶馆、每一处工坊、每一个寻常院落。而在城市最高处的灵枢阁,却仿佛隔绝了尘世的喧腾,重归它一贯的静谧与深邃。
阁顶观星堂,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阔的琉璃窗,将室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海风穿堂而过,带着微咸的湿润,轻轻拂动垂落的纱幔与案几上未合拢的书页。
东方墨与青鸾已换下典礼上的隆重礼服,恢复了平素的简装。东方墨一袭素色麻布深衣,赤足踏在光滑的竹席上,正用一把长柄木勺,从红泥小炉上取下的铜壶中舀水,缓缓注入面前的三个白瓷茶盏。水流声潺潺,蒸汽氤氲,茶香随之弥散开来,是南洋特有的“雨林兰芷”的清冽气息。
李恪坐在对面,依旧穿着那身元首礼服,只是解下了玉带,坐姿端正,神情却比白日里在仪坛上松弛了些许,眉宇间仍带着深思的痕迹。玄影、李贤、珊瑚三人则静坐于稍远些的蒲团上,如同三座沉默的雕像,唯有眼神在暖光中偶尔流转,显示着他们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茶汤渐沸,东方墨将三盏茶分别推至青鸾、李恪和自己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没有急于开口,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浮叶,目光透过袅袅热气,望向窗外逐渐沉入海平线的落日,以及海面上那些归港船只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茶,”东方墨终于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在讲述一件极寻常的事,“是雨林州深处一个不出名的小寨所产。茶树生于悬崖,每年仅采一季,量少而味殊。五十年前,那里还是瘴疠之地,寨民生死由天。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茶园,通了山路,孩童可去州学读书,老者有病可医。”他啜了一口茶,回味片刻,“滋味如何?”
李恪依言品茶,茶汤入口微涩,旋即回甘悠长,唇齿间留有清雅的兰香与雨林草木特有的生机气息。他放下茶盏,诚恳道:“初尝似苦,细品方觉其醇厚绵长,且有风土之灵。”
“治国亦如品茶。”东方墨微微一笑,“初时或觉千头万绪,处处掣肘,如这茶之初涩。然若能守住根本,顺应民生,假以时日,自会回甘,酿出独属于这片土地的风味与气象。”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恪,变得郑重起来,“今日之后,华胥这盏茶该如何冲泡,火候如何掌握,便全看你了。”
李恪坐直身体:“元首……”
“唤我先生即可,或直呼其名。”东方墨摆手打断,“自誓词诵读完毕的那一刻起,‘元首’之职已与你。此后阁中,你为华胥元首,我为灵枢阁一老叟,青鸾为军事院前首席,仅此而已。”
这番话看似平淡,却如重锤敲定了最根本的原则:彻底退出,不恋权,不留影。青鸾在旁轻轻颔首,表明同样的态度。
李恪喉头微动,最终改口:“先生。恪明白。今日受玉接印,非为权柄加身,实为重任在肩。十年来,恪于丞相之位,推行政务,完善制度,所思所行,皆在先生与副帅所立框架之内。然自今日始,航船之舵在手,前方虽有大略,然风浪暗礁,终需掌舵者自行判断抉择。”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略薄的册子,正是《华胥未来十年发展纲要》的核心摘要,“此纲要之思,乃恪与白范黎、沈文渊、苏月诸位,及十一州议事院反复商讨所得,请先生过目指正。”
东方墨接过,却并未翻开,只是置于案上。“纲要之事,稍后再议。在此之前,有几句话,需与你,也与在座诸位,再行明确。”
他目光扫过玄影、李贤、珊瑚,最后落回李恪脸上:“第一,关于我与青鸾的定位。自明日起,我们二人将迁出元首府,时有居于灵枢阁后山‘听涛小筑’。除每年元首咨政会开幕时可受邀列席,及你主动前来咨询外,我们不参与任何日常政务决策,不批阅任何奏报文书,不接见任何州府官员。灵枢阁之藏书、观测、研究功能,对元首府及万民议事院完全开放,但其管理权,我已交予公孙先生及学院联席会议。简言之,我们卸下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与责任,绝非‘太上皇’。”
李贤与珊瑚对视一眼,眼中皆有震动。他们知道东方墨超然,却未想到如此彻底。玄影则面色不变,显然早已明了。
“第二,”东方墨继续道,语气转为深凝,“关于‘察补天道’理念的实践边界。此理念,由墨羽守护升华为华胥国策,其核心你已知晓:不主动干涉他国内政,不寻求制度输出与领土扩张,尊重文明自主演进。”他顿了顿,“然‘察补’二字,亦有行动之意。其触发条件,我与青鸾、玄影推演多年,定为三条,缺一不可。”
他竖起三根手指:“其一,目标文明内部已完全丧失自我修复与向上演进之能力,陷入持续性、毁灭性内耗或倒退,且无任何内部新兴健康力量可挽狂澜。其二,其混乱或倒退,极有可能产生外溢效应,严重威胁华胥自身安全与生存空间,或波及更广大人类文明区域的稳定。其三,华胥拥有进行‘精准干预’而不过度消耗自身、不引发更大灾难的能力与手段。”
“当前大陆武周之局,”东方墨看向李恪,“显然未达此三条。其内部尚有张柬之等清流试图‘清君侧’,有李多祚等忠勇将领尚未完全腐化,更有千万民众心中存有对秩序与公正的本能渴望。此乃其文明机体最后的‘免疫’挣扎。我们所要做的,是观察、记录、分析其‘病理’过程与‘免疫’反应之得失,为我华胥乃至后世文明,积累最宝贵的‘病历’。仅在它彻底崩溃、可能引发席卷整个中原乃至更广区域的‘文明瘟疫’时,‘补天’之责才会降临。而即便到那时,干预也必须是外科手术式的、最低限度的、旨在激活其自身残留免疫力的,而非取而代之。”
李恪凝神倾听,重重点头:“先生所言,恪谨记。华胥自身道路尚在探索,力量仍在积蓄,绝非旧文明的救世主或替代品。我们最大的‘补天’,或许正是自身成功的示范。”
“正是此理。”东方墨目露赞许,“第三,关于华胥未来道路。你的纲要,我粗略看过,方向大抵不错:制度深化、科技兴业、海疆拓展、民生为本。”他话锋一转,“然需提醒你,制度之深化,最难在于‘破心中贼’。法律条文易立,分权架构易设,然欲使官吏真心敬畏法律而非权力,使民众真正信任程序而非清官,使军队绝对效忠宪法而非个人……此非一代之功,需数十年如一日地教化、实践、纠偏。科技之兴业,亦需警惕‘器利而德丧’。蒸汽之力可载货航远,亦可造巨舰为凶器;电报之术可通消息,亦可成监控之网。科技须以人文精神为舵,以造福众生为的,否则反噬更烈。”
他端起已微凉的茶,缓缓饮尽:“至于海疆拓展,南溟州新辟,霞屿州外仍有万里波涛,此乃华胥天然之舞台。然需切记:开拓非征服,贸易非掠夺,传播非强加。以平等互利为基,以文明交流为桥,方是长久之道。”
李恪深深一揖:“先生教诲,字字珠玑,恪必铭记于心,付诸于行。”
青鸾此时方才开口,声音清越:“军事一事,我补充一言。军队国家化、专业化、政治中立,已写入新颁《军事院法》。此非空文,需元首以身作则,永不视军队为私器;需军事院依法独立运作,不受政局波动影响;更需万民监督,确保枪杆子永远对准外敌与内部秩序破坏者,而非同胞或宪政程序。此铁律,关乎国本,望你守之如生命。”
李恪肃然:“副帅放心,恪在此立誓,任内绝不擅动一兵一卒于非宪法授权之事,绝不干预军事院独立指挥与人事,必使华胥之剑,永为守护文明理性之光之盾。”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海面,最后一道金红的光芒从窗棂上褪去。阁内自动亮起了柔和的鲸油灯,光线温暖。
东方墨看着眼前这位已显沉稳气度的继任者,又看了看侧后方那几位已成长为栋梁的核心成员,脸上露出了真正放松而欣慰的笑容。他再次提起铜壶,为众人续上热茶。
“好了,正事言尽于此。”他语气变得轻松,“尝尝这新送来的椰丝糕。往后啊,这灵枢阁的茶,你们常来喝,但莫要只谈国事。说说新育的稻种,聊聊海上的奇遇,甚至抱怨一下议事院那帮家伙的吵嚷,也是好的。”
他看向李恪,眼中是长者对晚辈的期许与信任:“自此,华胥之船,便交由你掌舵了。我与青鸾,便是这船上的老水手,或看星辨向,或垂钓闲谈,偶尔望见远处暗礁,喊上一嗓子提醒,但绝不碰你那舵轮半分。”
海风穿过洞开的窗户,带来夜晚清凉的气息,也带来下方城市隐约的、充满生机的喧闹声。阁内茶香袅袅,灯火融融,一个时代的责任与理想,就在这平淡而深刻的对话中,完成了它最重要、也最平静的交接。而万里之外,神都洛阳的夜晚,正被更深的阴谋与更冷的寒意所笼罩,那艘古老的巨轮,仍在命运的惊涛中,滑向无人能预知的、血色弥漫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