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辰时。
天枢城万民议事堂,这座以巨木和青石构筑的环形建筑,迎来了它落成以来最肃穆也最意义非凡的一次会议。三百个席位座无虚席,十一州代表、各院首席、特邀顾问济济一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环形大厅中央略高的主议席——那里,新任元首李恪第一次以国家最高行政长官的身份端坐,面前的长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章,只有两卷摊开的、墨迹崭新的法案文书,一方元首金印,以及昨日刚刚传承到他手中的那枚“灵犀”墨玉牌。
晨光从穹顶特设的天窗倾泻而下,正好笼罩着主议席,仿佛上天也在注目这场即将决定华胥未来走向的审议。李恪没有穿昨日典礼上的玄色元首礼服,而是一身简洁的深青色常服,腰悬无刃仪剑,坐姿端正,神情平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环形席位上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白发苍苍、来自大陆的老者代表眼中含泪的激动,有年轻学子代表充满希冀的灼热,也有各州实务官员代表的审慎与期待。
“诸位代表,诸位同仁。”李恪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经过十年执政磨砺后的沉稳与力量,“今日,是华胥首届民选政府,首次行使最高立法审议权。所议之事有二,皆为华胥立国根基、长治久安之要害。”
他略作停顿,拿起左侧那卷文书:“其一,《华胥元首连任限制法》草案。此法旨在以明文律条,确立元首任期上限,杜绝终身制与权力世袭之任何可能。草案规定:元首每届任期五年,连任不得超过两届。十年期满,必须卸任。卸任元首可保留荣誉待遇,但不再享有任何行政、军事权力,亦不得干预继任者施政。此规定,自本届元首任期起,即刻生效。”
话音落下,议事堂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尽管选举时李恪已公开承诺推动此立法,但当它真的以如此明确、毫无转圜余地的条文形式摆在面前,并且李恪本人将成为第一位适用者时,带来的震撼依旧强烈。许多代表,尤其是来自大陆、见惯了权力终身乃至父子相继的老者,眼中光芒剧烈闪烁,那是激动,是难以置信,更是对一种全新政治伦理的敬畏。
“请诸位审议。”李恪将草案交给身旁的书记官,书记官高声诵读条文细节。审议过程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核心原则早已在选举期间达成广泛共识。当最终表决的铜铃摇响时,三百只代表各自州民意志的手臂齐齐举起,无一人反对,仅有三票弃权(来自最保守的雨林州某部落代表,尚不完全理解条文深意)。
“《华胥元首连任限制法》,通过!”公孙先生作为议事院轮值主席,高声宣布,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亲眼见证过大陆皇权更迭的血腥,此刻手中这张轻飘飘的桑皮纸法案,在他心中却重逾千斤。
李恪面色不变,拿起第二卷文书:“其二,《华胥军事院国家化法案》草案。此法旨在确立军队绝对效忠于国家宪法与全体国民,而非任何个人、党派或家族。草案规定:军事院为华胥最高军事指挥机构,直接对元首及万民议事院负责;元首为武装力量最高统帅,然调动军队用于对外作战或对内平乱,需经万民议事院三分之二代表批准;军队各级将领之任命、升迁、奖惩,由军事院依法独立考核、提请,元首批准;严禁任何政党、团体或个人在军队中发展组织、进行政治活动;军队需定期向议事院报告国防状况,接受质询与监督。”
这卷法案的宣读,让议事堂的气氛更加凝重。军队,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是最敏感的权力基石。将其彻底纳入法律与制度的笼子,需要何等的决心与自信?许多代表,尤其是各州负责安全的官员,都屏住了呼吸。
审议过程比前一部法案更为激烈。有代表担忧过度束缚元首在紧急情况下的决断力,有代表质疑军队独立人事可能形成“将门”,还有代表对“禁止政治活动”的范围提出具体疑问。李恪耐心倾听,由军事院现任首席冷月和司法代表逐一解答、澄清。辩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当修正了部分细节条款后,法案进入表决。
这一次,举起的手臂依然如林,但反对票明显增多,达到二十七票,弃权票十一票。尽管如此,超过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依然让法案得以通过。
“《华胥军事院国家化法案》,通过!”
公孙先生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激昂。两部基石性法律,在华胥新元首上任的第一天,在阳光与公开辩论中诞生。这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宣言。
李恪站起身,走到长案前。书记官将两部刚刚通过的法案最终文本铺开,递上蘸饱了朱砂的毛笔。
李恪提起笔,目光首先落在那枚置于案角的“灵犀”玉牌上。玉牌温润,两个字在晨光下静谧无言。他仿佛能感受到东方墨移交时的嘱托,感受到千万选民的注视,更感受到历史在这一刻赋予他的、用笔墨而非刀剑去塑造文明根基的沉重责任。
他吸了一口气,笔尖稳稳落下。
“华胥元首 李恪”——朱砂的印记,鲜红而郑重地钤在《连任限制法》的末尾。然后是《军事院国家化法案》。
当他放下笔,将金印重重盖在签名之侧时,整个议事堂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人站起身来,用力鼓掌,眼眶湿润。这不是对李恪个人的赞美,而是对这套刚刚证明了自己能够顺畅运转、产出重要成果的制度程序的礼赞。
签署完毕,李恪并未落座,而是示意书记官展开第三份卷轴——那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告华胥国民书》。
“自即日起,依新通过之法案及《华胥宪章》,设立‘元首咨政会’,作为元首施政之常设咨询与监督机构。”李恪朗声宣布,“咨政会成员十四人:由本届元首选举落选之三位候选人——白范黎、沈文渊、苏月自动入选;其余十一人,由十一州议事院各推举一名代表担任,任期与州议事院代表同步。咨政会无权否决元首决策,然对元首提交之重大事项(包括预算、重要人事、对外条约等)拥有审议、建议、公开评议之权。所有会议记录,除涉密部分,均需公开。”
他接着宣读了首批咨政会成员名单。当念到白范黎、沈文渊、苏月的名字时,这三位昨日还是竞争对手的贤达,今日坦然起身,向四周致意,神情中并无失落,只有接受新使命的庄重。十一州推举的代表也依次站起,他们中有老农、工匠、医师、教师、商人,背景各异,却共同代表着最广泛的民意基底。
最后,李恪开始宣读《告华胥国民书》正文。这篇由他亲自撰写、字斟句酌的文书,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许诺,只有平实而坚定的纲领:
“……华胥之立,源于对公平、理性、尊严之求索。未来十年,政府之责,首在巩固此基:以法治替代人治,以程序保障公平,以监督防止滥权。民生之基,在于饱暖、健康、教育。吾承诺:五年内,让华胥再无饥馑之患;十年内,让医者可达每一处村落,让识字明理成为每个孩童之权利……”
他详细阐述了科技兴业的具体规划、海洋拓展的谨慎步骤、以及与外界交往的平等互利原则。当念到“当此大陆板荡、旧文明黄昏之际,我华胥更需稳步行于自身道路,以制度之理性,照见人性之光明;以民生之改善,证明道路之正确。我们不输出道路,不轻言优劣,唯愿以自身之实践,为这纷扰人间,多提供一种选择之可能”时,议事堂内许多来自大陆的代表已忍不住掩面。
文书宣读完毕,李恪将其交给书记官:“即刻刊印,通过《华胥新报》、各州公告、港口灯塔信号,传示十一州。另,译成通用文字,随下次贸易船队,发往大食、天竺、乃至新罗、倭国。”
“是!”
会议在中午时分结束。当代表们步出议事堂时,阳光正烈。港口方向,新一期的《华胥新报》号外已被报童们争抢着派发,头版便是两部新法全文与《告华胥国民书》摘要。茶馆里,人们围着报纸大声讨论;工坊中,工匠们一边干活一边争论“连任限制”的利弊;学堂里,夫子们以新法案为鲜活教材,讲解“权力与制约”。
而在灵枢阁的档案密室里,玄影正在将今日议事堂发生的一切——从辩论细节到表决结果,从李恪签署时细微的表情到代表们的反应——详细记录,连同那两份新鲜出炉、朱砂未干的法律文书副本,以及《告华胥国民书》全文,进行最高等级的加密封装。
“这份记录,”玄影对身旁的助手,也是他的弟子低声道,“将由最快的船,送往大陆。陈延之会在神都最黑暗的时刻,收到它。让那里的人们知道,在南海,有一种权力,是在阳光下诞生,在辩论中成型,在墨迹与誓言中交接的。”
助手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与有荣焉的光彩,他小心地捧起那份沉甸甸的加密信匣,如同捧着文明的星火。
夕阳再次西垂时,李恪独自立于元首府新设的简朴书房内。窗外,天枢城华灯初上,港口船只的灯火与城市的光晕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他的案头,左边是那枚“灵犀”玉牌,右边是今日签署的两部法案与国民书副本。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玉牌之上,冰凉温润的触感传来。然后,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北方深沉的夜空,那里,星辰尚未显现,乌云或许正在神都上空堆积。
“墨与纸,笔与印,”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自己宣誓,又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听众宣告,“或许挡不住真正的刀剑。但至少在这里,在今日,我们选择用它们,来定义权力的形状,来许下文明的承诺。”
夜色渐浓,南海的风带着暖意,也带着远航汽笛的悠长回响,轻轻涌入书房,拂动案头的纸页,如同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章。而万里之外,神都洛阳的秋夜,寒意已悄然渗入宫墙的每一道砖缝,有人在密室中对着地图做最后的标记,有人在病榻上紧握着一枚相似的墨玉辗转难眠,更有人在黑暗中默默擦拭着即将饮血的刀锋。
同样的星空下,两个世界,正在以“墨与纸”和“血与火”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走向它们各自的命运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