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蹲在那摊冒着热气的黑泥边上,手里攥着那把用来割脐带的柳叶刀。
刀刃很薄,在灰扑扑的天光下泛着一层冷硬的哑光。
“别抖。”
她头也不回,反手用刀柄敲了一下旁边人的膝盖骨。
火皮浑身一激灵,那张被火燎得五官错位的脸抽搐着:“苏头儿,这可是‘瑞草’……万一根须断了……”
“断了就当加菜。”苏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腕却极其稳定地切入泥土。
那一小撮怯生生的绿色并不是孤立地长在那里。
它的根系下面,连着一块巴掌大的暗红色岩石,石头缝隙里正往外渗着比头发丝还细的热气,带着一股臭鸡蛋般的硫磺味。
这不是神迹,是地漏。
苏芽像是在给难产的妇人做侧切,动作精准且冷酷。
刀尖避开根须,沿着那块热石的边缘划了一圈,将周围那些冻得跟铁块一样的死土剔除。
“把那个瓮拿过来。”
燕迟递过来一个黑陶罐子。
罐底铺了一层刚才从废墟里筛出来的木炭灰,还带着余温。
苏芽双手托住那块包裹着野草的热石,像是托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稳稳当当地把它挪进了陶罐里。
就在热石离开地面的瞬间,那个原本冒着热气的小窟窿里,“噗”地喷出一股白烟,紧接着就是一声极其微弱的、类似于人被掐住喉咙的呜咽声。
周围几个负责警戒的流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里握着的削尖木棍都在抖。
“怕什么。”
苏芽拍了拍陶罐壁,直起腰。
长时间的蹲伏让她的大腿肌肉有些发酸,她原地跺了两下脚,把靴子上的泥甩掉。
“地底下有气压,开了口子当然会响。这跟人打嗝放屁一个道理。”
她把陶罐塞进燕迟怀里:“抱稳了。这是咱们以后跟‘赤旒盟’那帮神棍叫板的本钱。”
燕迟小心翼翼地接过陶罐,用袖子替那株小草挡住风口。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冒烟的窟窿,若有所思。
“苏芽,你看这个。”
燕迟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舆图。
这是之前火皮从饼子里吃出来的《京畿水系补遗》。
他用指甲在图上划了一道线,指尖沾着点黑灰,在那张泛黄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眼。
“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天禄阁,地势高。往东南走三十里,是断江渡。”
燕迟的手指顺着那条线往下滑,最后停在一个朱砂圈出来的红点上。
“赤旒盟的总坛就在断江渡。听说他们那儿有个‘天命祭台’,终年不冻,号称是老天爷给真命天子的恩赐。”
苏芽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条线不是河道,是一条标着“地脉热流”的暗河走向。
源头在天禄阁,也就是他们脚下。流向正是断江渡。
苏芽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凉薄的弧度。
她从腰包里摸出一块风干的肉条,塞进嘴里死命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合着咱们是在锅炉房,他们是在暖气片上。”
苏芽吞下肉条,胃里有了点实感,“既然源头在咱们这儿,那龙头的阀门就得咱们说了算。”
“你是想……”燕迟抬头,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这草能活,是因为这底下的热气没散完。”苏芽指了指那个陶罐,“但这点热气救不了几百号人。要想在这鬼地方活下去,甚至以后跟赤旒盟抢饭吃,咱们得把这股气给引出来。”
她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瞎老头。
抄祸正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那个冒烟的窟窿口,那姿势像只警觉的老狗。
“老头,底下除了风声,还能听见什么?”
抄祸那双空荡荡的眼眶对着苏芽的方向,沾满泥土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抓挠着。
“水声……很远。”老头的声音沙哑,“还有……铁器撞石头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下面挖东西。”
苏芽和燕迟对视一眼。
如果下面有人,那只能是赤旒盟的人。
他们在下游享受“天命”,却在上游偷偷挖地道,想把这股热源彻底据为己有。
“存烬。”苏芽喊了一声。
那个一直抱着半本真书的小姑娘从废墟阴影里走出来,脸上还蹭着锅底灰。
“把这陶罐带去最避风的那个地窖。记住,这不是盆景,是火种。”苏芽指了指那株看起来随时会挂掉的小草,“它要是死了,咱们就只能去赤旒盟当奴隶,跪着求人家赏一口热乎气。”
存烬郑重地点头,接过燕迟手里的陶罐,像是捧着传国玉玺一样,转身钻进了地窖。
苏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转头看向那片废墟深处。
风更大了,吹得那几根焦黑的立柱发出呜呜的怪叫。
“燕迟,你算过没有。”苏芽忽然开口。
“算什么?”
“如果咱们把这儿的‘地漏’给堵死,或者改个道……”苏芽用脚尖在那张舆图上的“断江渡”位置狠狠碾了一下,“他们那个所谓的‘天命祭台’,还能热多久?”
燕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苏芽的意思。
他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地势高低和热流走向。
“天禄阁是‘阳脊’之首。如果在这里截流,或者引流……”燕迟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带着一种读书人算计人时的斯文败类感,“大概三天,断江渡的地温就会下降。七天,那个祭台就会结冰。”
“那就挖。”
苏芽从地上捡起一把还算完好的铁铲,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咱们不修什么祭台,那是骗傻子的。”
她走到那个冒烟的窟窿前,一铲子下去,带出一蓬黑土。
“咱们挖个大灶。把这地底下的热气全给我聚拢起来,上面架锅,煮饭、烧水、炼铁。”
苏芽停下动作,看着周围那一圈眼神发直的流民。
“都愣着干什么?想冻死?”
“挖开了这地脉,以后咱们这儿就是整个大雍最暖和的澡堂子。谁特么要是想来抢,先问问我手里的刀。”
燕迟看着苏芽。
她身上那件皮裘早就磨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铁铲,站在一片废墟和垃圾中间。
一点都不像个救世主。
倒像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婆子。
但就在这一刻,燕迟觉得,这个土匪婆子比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更像个王。
他挽起袖子,露出清瘦但结实的小臂,弯腰捡起另一把铲子。
“苏头儿说得对。”燕迟对着那帮流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股狠劲,“别信什么天命。把这地给刨开,热乎气就是咱们自己的。”
“当——”
铁铲撞击冻土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冰原上炸响。
这一铲子下去,没挖出金银财宝,也没挖出神仙显灵。
但那个被苏芽称为“大灶”的坑,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这片末世废土上,唯一一个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文明温室。
而在三十里外的断江渡,那个被万人膜拜的“天命祭台”,底下的热源正在悄无声息地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