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苏芽蹲在避风坑的角落里,正在给火童喂水。
水是温的,从那个刚挖开的“大灶”地眼里接出来的,带着股子地底下的土腥味和硫磺气。
火童牙关咬得死紧,像把锈住的锁。
苏芽没废话,捏住这小子的两腮,用了巧劲一卸,下巴咔哒一声松开,半勺水顺着喉管灌了进去。
“别死在这儿。”苏芽把勺子扔回那个缺了口的陶碗里,“你要是死了,昨晚那场戏就白演了。”
旁边递过来一块干净的麻布。
苏芽接过来擦了手,抬头看见存烬。
这姑娘一夜没睡,眼底下两团乌青,怀里那个烧焦了一半的木匣子勒得指关节发白。
“苏姐姐。”存烬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周围睡觉的人,“爹留下的东西,我不想给别人看。但燕公子说,你会用。”
苏芽瞥了一眼那匣子。
那是守烬子拿命换回来的真本。
这世道,书比命贱。
能烧火的书是好书,不能烧的,那就是累赘。
守烬子那个老顽固,一辈子都在护着这些累赘。
苏芽把手上的水渍在皮裘上蹭干,伸手揭开了匣子盖。
没有金光闪闪,只有一股陈旧的霉味。
里面躺着半本被火燎得卷了边的线装书,封皮脆得像是烤过头的煎饼,稍微一碰就要掉渣。
苏芽眯着眼,辨认封皮上那几个残留的隶书。
《……婴……方》。
她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不是治国策,不是兵法,也不是什么绝世武功。
满纸画的都是些奇怪的图样:怎么把婴儿倒提着拍背吐羊水,怎么用艾草熏脐带,怎么辨别产妇的大出血征兆。
这是一本《育婴方》。
苏芽的手指停在那个画着“胞衣处理”的图样上,指尖微微有些粗糙的触感。
“你爹是个史官。”苏芽合上书,语气平淡,“怎么会藏这种东西?”
存烬吸了吸鼻子,把头低下去:“爹说,史书是写给死人看的,但这东西……是给活人用的。他说大雍没救了,以后要想有种,得靠女人肚皮争气,得靠这个。”
苏芽沉默了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当稳婆的那些年。
那时候京城繁华,贵妇人们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穷人家生孩子是添累赘。
那时候她觉得接生是手艺活,现在看来,这老头比谁都看得远。
这是在给文明留火种。真正的火种。
“收好。”苏芽把匣子推回去,“别让那些饿疯了的人看见,他们会以为是藏宝图,或者拿去擦屁股。”
“苏芽。”
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提着那个之前用来装“第一根草”的黑陶罐子,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湿漉漉的、像苔藓一样的东西。
他脸色不太好看,那种读书人特有的阴沉劲儿又上来了。
“断江渡那边有消息了。”燕迟走到跟前,把那把湿苔藓往地上一扔。
那苔藓一落地,竟然发出一层幽幽的蓝光。
很弱,跟鬼火似的,没什么温度,但在这一片漆黑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扎眼。
“赤旒盟那帮孙子干什么了?”苏芽盯着那团蓝光,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脚。
“万舟焚诏。”
燕迟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冷笑。
“他们把从前朝皇宫里搜刮来的几万卷诏书、典籍,全都堆在江面上。说是要在那儿点一把天火,以此来祭天,求老天爷把太阳还回来。”
苏芽哈了一声,白气喷出来。
“烧书取暖就直说,非得说得这么高大上。”
“不光是书。”燕迟指了指地上那团发光的苔藓,“他们在江面上撒了这种东西。这叫‘磷苔’,长在极阴极寒的尸体堆或者腐烂木头里。这东西见风就亮,配合着火光,说是能造出‘极昼’的假象。”
苏芽看着那团蓝幽幽的东西。
这哪里是光。
这是尸气。
“他们想用这一场大火,把周围所有的流民都吸引过去。”燕迟蹲下来,用木棍拨弄着那团磷苔,“人一多,就是劳力,也是……储备粮。苏芽,咱们这里的几百号人,心还没定。那边一旦火光冲天,这边的人心就散了。”
苏芽没说话。
她站起身,走到避风口的边缘,眺望着东南方向。
那边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黑。
但她仿佛已经能闻到风里传来的焦糊味。
那是几千年文明被当成柴火烧掉的味道。
“他们烧书。”苏芽转过身,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咱们种草。”
燕迟愣了一下。
苏芽指了指存烬怀里的匣子,又指了指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地眼。
“那本书,存烬你带几个人去抄。不用纸,没那金贵东西。就刻在石头上,刻在木头上,刻在人脑子里。”
“至于光……”
苏芽走到燕迟扔下的那团磷苔前。
她弯下腰,没有用木棍,而是直接用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抓起了一把。
凉的。滑腻腻的,像死鱼的鳞片。
“既然这东西能在烂泥里发光,那就让它亮。”苏芽把那团磷苔塞进那个装着“热草”的黑陶罐里,围在热石边上。
奇迹发生了。
原本微弱的蓝光,在接触到地热的一瞬间,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猛地亮了一倍。
那种幽冷的蓝,在热气的蒸腾下,竟然泛出了一丝暖黄。
“热生腐,腐生光。”
苏芽拍了拍手上的粘液,“咱们不烧书。咱们去挖那些没人要的烂泥、腐木、还有那些该死的尸体上的磷。咱们做灯。”
她抬起头,看着燕迟和存烬。
“赤旒盟要烧万卷书来造假太阳。咱们就点一百盏这种烂泥做的灯,把《育婴方》刻在灯罩上。”
“告诉底下的人,那边的光是烧出来的,烧完就没了。咱们这边的光,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只要地还是热的,这光就不灭。”
燕迟盯着那个黑陶罐。
幽暗的光照亮了他那张消瘦的脸,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光照在书上。”燕迟喃喃自语,“……这也是一种‘燃灯’。”
“别拽文词。”苏芽打断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饼子咬了一口,“干活。今晚之前,我要看见一百个罐子亮起来。”
她转身往回走,路过那个还昏迷着的火童时,脚步顿了顿。
这小子脸上那层不正常的潮红退了些,眼皮底下眼珠子在乱转,似乎在做梦。
苏芽想起昨晚他站在高台上,把自己当成火炬的样子。
那是拿命在发光。
现在,她得用这些烂泥和苔藓,替这帮人把这口气续上。
风又大了。
卷着地上的黑灰,扑打在苏芽的后背上。
她没回头,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向那片废墟深处。
在她的身后,燕迟慢慢站直了身子。
他看着苏芽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磷苔。
他从袖子里掏出半截炭笔,在手心的桦树皮上写下了一行字。
“凛冬三年,赤旒焚书以祭天,苏氏掘泥以为灯。文明不死于烈火,而生于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