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霉味。
顺着青石板缝往骨头缝里钻,冻得我指尖发僵。
我拢了拢仆役的灰布衫,将绣春刀牢牢绑在腰后,刀柄贴着皮肉,那点凉意才算压下心里的慌。
鲍家祠堂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祭酒的甜腥气,混着香灰味,像极了死人身上的寿衣味。
“动作快点,方把总还在前院等着验祭品!”
管事的粗嗓子从门内传来,我赶紧拎起脚边的食盒,佝偻着背应了声“就来”。
跨进门的瞬间,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不是因为祠堂里供着的鲍氏列祖牌位,是那些嵌在墙里的木雕。
十八个文臣武将,眼神全斜着睨向院子中央的空地,木雕的眼珠是黑檀木做的,在阴雨天里透着诡异的光。
我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砖,第三步,第五步,第七步。
这是昨晚花了半宿从鲍家老仆嘴里套出来的规矩——祭典时,仆役必须踩着单数砖走,否则就是对祖宗不敬。
可我知道,这不是规矩,是机关的引子。
食盒里的酒壶磕在木托盘上,发出轻响。
前院传来马蹄铁踏地的声音,沉重,有节奏,是绿营军人才有的步态。
方振武来了。
我攥紧了食盒提手,指节泛白。
三年前方家灭门案,人人都说是鲍家做的手脚,唯有我知道,方振武这只老狐狸,从来都没打算善罢甘休。
而我,林晚秋,一个被人怀疑是鲍家外室私生女的孤女,必须在他找到我之前,查清那“八棺诅咒”的真相。
“你是哪家的?”
一个兵卒拦住我,腰间的长刀晃得人眼晕。
我压着嗓子,故意让声音显得沙哑:“回官爷,是西巷张屠户家的,来给鲍家送祭祀用的猪头。”
兵卒往食盒里瞥了眼,那里面确实躺着个油光锃亮的猪头,是我花三文钱从集市上买来的幌子。
他挥挥手,我趁机往祠堂后院挪。
后院更暗,几棵老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地搭在墙头,像鬼爪。
传说鲍家祠堂的密室就在后院的配殿里,可配殿的门钉全是铜铸的,足足八十一颗,每一颗都刻着不同的纹样。
我绕到配殿后门,这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禾,霉味更重了。
伸手摸向柴堆后的墙面,果然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
这砖的位置很妙,正好在柴禾的阴影里,寻常人就算路过,也绝不会注意到。
我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银簪,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破解机关的工具。
青砖上有个米粒大小的孔,我将银簪探进去,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墙面突然向内凹进半寸,露出一道黑黢黢的门缝。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咬咬牙,矮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条狭窄的甬道,墙壁上嵌着的油灯早灭了,只能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往前走。
走了约莫十步,脚下突然一空。
我反应极快,猛地抓住头顶的石钟乳,身体悬空的瞬间,看清了脚下的陷阱——密密麻麻的铁刺,闪着寒光,要是掉下去,绝对会被扎成筛子。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我踩着陷阱边缘的凸起,一点点挪过去。
甬道的尽头是间石室,正中央摆着一张石桌,上面铺着泛黄的宣纸。
我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火光“腾”地一下亮起。
石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七张拓片。
第一张写着“孝”,字迹扭曲,像是用鲜血写就;第二张是“悌”,墨色发暗,边缘有焦痕;第三张“忠”,第四张“信”,第五张“礼”,第六张“义”,第七张“廉”。
八德缺一,独独少了“耻”。
这就是“八棺诅咒”的由来?鲍家历代有八位族人死于非命,每死一个,祠堂里就会多出一张对应“八德”的血书拓片。
我拿起那张“廉”字拓片,背面似乎有印记。
火折子凑近,果然看到一个模糊的梅花纹样,绣得很精致,不像是男人的手笔。
石桌下有个暗格,我用银簪撬开,里面放着一幅卷起来的画像。
展开画像的瞬间,我倒吸一口凉气。
画中女子穿着鲍家的服饰,眉眼间竟与我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眼角的泪痣,位置一模一样。
画像右下角写着“莲心”二字,字迹娟秀。
莲心?我猛地想起鲍家老仆说过的话——族长鲍崇山年轻时,有个私生女叫莲心,后来不知所踪。
难道我真的和鲍家有关?
“谁在里面?”
一声暴喝从甬道传来,震得石屑往下掉。
是方振武的声音!
我赶紧将拓片和画像塞进怀里,转身就往石室另一侧的暗门跑。
这暗门是我进来前就观察好的,藏在一幅《百鸟朝凤图》后面。
可刚摸到门环,就听到身后传来兵器出鞘的声音。
“林晚秋,别躲了!”
方振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刀风带着破风的锐响,直劈我的后颈。
我侧身翻滚,腰间的绣春刀瞬间出鞘,“当”的一声,挡住了他的攻击。
刀身相撞的冲击力震得我手臂发麻,方振武的力气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果然是你,”他盯着我的脸,眼神阴鸷,“三年前没把你一起烧死,是我失算。”
我冷笑一声,手腕翻转,绣春刀划出一道弧线,直逼他的咽喉:“方家灭门案疑点重重,你不去查真凶,反倒盯着我一个孤女,算什么英雄?”
方振武怒喝一声,长刀横扫,我借着他的力道往后跳,正好撞在石桌上。
怀里的拓片掉了出来,飘落在地。
方振武的目光落在拓片上,瞳孔骤缩:“你找到血书了?”
他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刀刀致命。
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杀我,是为了这些拓片。
石室空间狭小,不利于施展身手,我必须突围出去。
看准他挥刀的间隙,我猛地将火折子扔向他的脸,趁他闭眼的瞬间,从暗门钻了出去。
外面是祠堂的花园,种满了牡丹,只是这个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抓刺客!”
方振武的吼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兵卒的脚步声。
我往假山的方向跑,那里有个山洞,是我早就选好的退路。
可刚跑到假山脚下,就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唔”的一声闷哼,对方后退了两步。
火折子已经灭了,我只能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轮廓——一身月白锦袍,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
可他的反应极快,不等我站稳,就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指力很大,捏得我腕骨生疼。
“你是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警惕。
我反手用绣春刀抵住他的咽喉:“鲍承远?”
鲍家嫡长孙,鲍承远。
他的脸色变了变,显然没想到我会认识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手里拿的是鲍家族谱副本,”我盯着他手里的书册,“除了族长嫡长孙,谁有资格看这个?”
鲍承远的眼神沉了下来:“你是方振武的人?”
“我要是他的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振武的怒吼声清晰可闻:“搜!就算把祠堂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
鲍承远也听到了,他皱起眉头:“你惹上他了?”
“不是我惹他,是他要杀我。”我收回绣春刀,但依旧保持着戒备,“我知道八棺诅咒的线索,你想查清你父亲的死因,我们可以合作。”
鲍承远的父亲,也就是前鲍家族长,去年突然暴毙,死状离奇,正是“八棺诅咒”中的第七人,对应“廉”字棺。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断我有没有说谎。
“你手里有什么线索?”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廉”字拓片,递到他面前:“这个算不算?”
鲍承远的呼吸一滞,伸手就要去拿。
“先带我离开这里,”我往后退了一步,“方振武的人快到了。”
他咬了咬牙,转身往假山的另一侧走:“跟我来,这边有密道。”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推开一块假山石,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洞口。
“这里能通到祠堂外的小巷,”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最好别耍花样。”
“彼此彼此。”
钻进密道的瞬间,我听到身后传来兵卒搜查假山的声音。
密道里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鲍承远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灯笼,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竟看不出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你为什么要查八棺诅咒?”他突然开口。
我摸了摸怀里的画像,那个叫莲心的女子,眉眼间的温柔让人心疼:“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也为了查清一个人的下落。”
“谁?”
“莲心。”
鲍承远的脚步顿了一下,灯笼晃了晃,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在密室里找到的画像,”我盯着他的反应,“她是你祖父的私生女,对吗?”
他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这件事,祖父把她的画像藏在密室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只听说她三十年前就离开了徽州,再也没回来过。”
我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莲心真的离开了徽州,那我身上的梅花胎记,还有这相似的眉眼,又该怎么解释?
“你为什么查族谱?”我转移话题。
鲍承远握紧了手里的族谱副本:“我父亲死得蹊跷,族里都说他是死于诅咒,可我不信。”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怀疑是方氏干的。”
方氏,鲍承远的继母,方振武的妹妹。
我挑了挑眉:“你有证据?”
“还没有,”他摇摇头,“但我父亲死前,一直在查方家灭门案的真相,方氏对此很不满,两人经常吵架。”
密道的尽头出现了微光,是出口。
鲍承远推开出口的石板,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我们的合作,从现在开始。”他伸出手,“我帮你查莲心的下落,你帮我查我父亲的死因。”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很凉,和我的一样。
“成交。”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马蹄声,方振武的声音穿透夜色:“林晚秋,我知道你在这里!”
鲍承远脸色一变:“他怎么会追过来?”
“可能是我身上的气味被他的狗闻出来了。”我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幅莲心的画像,“这个你先拿着,拓片我留着,我们分头走。”
“你往东边走,那里有我的人,”鲍承远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拿着这个,他们会认的。”
我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一个“鲍”字。
“小心方振武,他的刀上有毒。”我叮嘱道。
鲍承远点点头,转身往巷西跑。
我握紧玉佩,往东边跑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方振武的怒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我摸了摸怀里的“廉”字拓片,还有那枚银簪。
八棺诅咒,方家灭门,莲心的下落,我的身世。
这一切的线索,都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一起。
但我知道,只要顺着这根线查下去,总有一天,会摸到真相的核心。
东边的巷口,果然有两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在等着,看到我手里的玉佩,立刻迎了上来。
“林姑娘,跟我们走。”
我跟着他们钻进一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鲍家祠堂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着所有的秘密。
而我,林晚秋,已经撬开了它的獠牙。
接下来,该轮到我,撕开它的血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