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颠得人胃里发空。
我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鲍家祠堂的灯火越来越远,心里那股子紧绷的弦才算松了半分。
“林姑娘,咱们去的是城外的别院,安全得很。”车夫在前头喊了一嗓子,声音粗嘎却透着稳当。
我“嗯”了一声,摸出怀里的“廉”字拓片。火光下,那梅花纹样像活过来似的,扎得人眼疼。
方氏的嫁衣上,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梅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攥紧在手心。
鲍承远说方氏有嫌疑,可她是鲍家的当家主母,要查她,比查祠堂密室难上十倍。
马车停在一处青砖小院前,院门上挂着“静心苑”的木牌,漆皮都掉得差不多了。
两个短打汉子引我进门,院子里种着几株腊梅,光秃秃的枝桠在月光下像爪子。
“姑娘先歇着,我们去守着门,有动静就喊。”
我点点头,推门进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盏油灯。
刚坐下,就听到院外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是马蹄声渐远的动静——方振武没追过来。
我松了口气,从包袱里翻出件干净的粗布衣裳换上,把绣春刀重新绑在腰上。刀鞘上的划痕还在,是方才和方振武交手时留下的,硌得慌。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祠堂里的木雕,黑檀木眼珠转得飞快,还有莲心的画像在火里烧,纸灰飘得满脸都是。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
推开门一看,鲍承远正站在腊梅树下,一身藏青锦袍,比昨晚的月白衫子多了几分凌厉。
“你倒来得早。”我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
“方振武今早把祠堂翻了个底朝天,还去官府报了案,说有刺客偷了鲍家的传家宝。”他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让人抄来的报官文书,你看看。”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全是胡说八道,说我“青面獠牙,手持凶器”,看得我差点笑出声。
“他是想把水搅浑,好掩盖自己在棺材上刻兵符的事。”鲍承远的脸色沉下来,“我查过了,绿营最近在清查通匪的宗族,他这是要置鲍家于死地。”
我捏紧了那张纸,指节泛白:“他每月都去祠堂,这个月的日子快到了吧?”
“后天就是十五,他肯定会去。”鲍承远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里面是鲍家的腰牌,你拿着,能混进绿营军营外围。”
我打开布包,里面的腰牌是铜制的,刻着“鲍氏亲眷”四个字。
“你想让我去盯着他?”
“不止,”他盯着我的眼睛,“我怀疑方氏和他是一伙的,你趁机查探一下方氏的底细,她嫁入鲍家时带的那八枚玉牌,现在还在不在她手里。”
八枚玉牌,刻着生辰,暗藏玄机。我想起密室里的八德拓片,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了。”我把腰牌收好,“你帮我查莲心的下落,重点查三十年前她离开徽州后去了哪里,有没有留下孩子。”
鲍承远点点头:“放心,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吃过早饭,我换了身男装,把头发束得紧紧的,再贴上两撇假胡子,活脱脱一个瘦弱的账房先生。
绿营军营在城外的土坡上,营门紧闭,门口的士兵荷枪实弹,眼神比狼还凶。
我提着个算盘,晃着鲍家的腰牌走过去:“官爷,我是鲍家的账房,来给方把总送这个月的军需账目。”
士兵上下打量我一番,接过腰牌看了看,又往我提的布包里瞥了眼——里面确实是些账本,是我从鲍承远那里拿来的幌子。
“进去吧,方把总在营帐里。”
我点点头,低着头往里走。军营里到处都是操练的士兵,喊杀声震得耳朵疼,地上的泥坑溅得满裤腿都是。
方振武的营帐在最里面,门口守着两个亲兵,腰间的刀亮得晃眼。
我没敢直接过去,绕到旁边的伙房,找了个正在劈柴的老卒搭话。
“老丈,辛苦啦。”我递过去一袋烟丝,这是我特意从集市上买的。
老卒眼睛一亮,接过去闻了闻:“客气啥,你是鲍家来的?”
“是啊,来给方把总送账目。”我往方振武的营帐努努嘴,“把总最近是不是很忙?我看他脸色不太好。”
老卒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忙个屁,天天躲在营帐里喝酒,听说还和鲍家的主母来往密切,经常让她送些汤药过来。”
汤药?我心里一动:“鲍家主母?方把总的妹妹?她经常来?”
“可不是嘛,”老卒劈下一块柴,“昨天还来着,马车停在营门外,送了个黑漆木盒进去,不知道装的啥宝贝。”
我谢过老卒,提着算盘往营帐后面绕。那里有片矮树丛,正好能遮住身子。
刚躲好,就看到方氏的马车驶了进来。车帘是青色的,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和拓片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辆马车。
方氏从马车上下来,穿着一身素色衣裙,头上戴着抹额,看起来温婉贤淑。可我见过她眼底的狠劲,那是藏不住的。
她手里提着个黑漆木盒,和老卒说的一样,径直走进了方振武的营帐。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营帐窗边,用手指戳破窗纸往里看。
方振武正坐在桌边喝酒,看到方氏进来,立刻放下酒杯:“怎么样?鲍崇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吧?”
“嗯,”方氏把木盒放在桌上,“朱砂已经混进他的祭酒里了,不出三个月,他就会‘心疾’发作而死。”
朱砂?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都没感觉。原来所谓的“心疾”,是她下的毒!
“那八房子嗣呢?都调包好了?”方振武打开木盒,里面是八枚玉牌,在灯光下泛着绿光。
“放心,”方氏的声音带着冷笑,“鲍承远那个假子,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鲍家的嫡长孙,等鲍崇山一死,我就把他的身世抖出来,让他身败名裂。”
假子?调包?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还有林晚秋那个小贱人,”方振武的脸色变得狰狞,“三天前没抓到她,算她运气好,等我把兵符刻完,嫁祸鲍家通匪成功,第一个就杀了她!”
“别大意,”方氏皱起眉头,“她手里有血书拓片,万一被她查到什么就麻烦了。我已经让人盯着她了,一旦有动静,就立刻通知我们。”
方振武点点头,拿起一枚玉牌:“这枚是鲍承远的,生辰都刻对了吧?”
“错不了,”方氏冷笑,“当年我嫁入鲍家,就是为了这一天,方家的血海深仇,必须让鲍家的人用血来偿!”
我再也听不下去,悄悄往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谁在外面?”方振武的声音立刻变得警惕。
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兵器出鞘的声音,还有方振武的怒吼:“抓刺客!别让她跑了!”
营地里的士兵立刻围了过来,刀光剑影晃得人眼晕。我拔出绣春刀,劈倒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往营门的方向跑。
“林晚秋,你往哪跑!”方振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刀风带着破风的锐响,直劈我的后背。
我侧身躲开,回头一看,他手里拿着一把鬼头刀,刀身上涂着黑色的毒药,一看就淬了剧毒。
“方振武,你和方氏的阴谋,我都听到了!”我大喊一声,希望能引起其他士兵的注意。
可那些士兵都是他的亲信,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攻得更猛了。
绣春刀和鬼头刀撞在一起,“当”的一声,我的手臂震得发麻。方振武的力气比上次更大,显然是下了杀心。
“小贱人,敢坏我的事,今天就让你死无全尸!”他怒吼着,刀刀致命。
我知道硬拼不是对手,只能边打边退。营门口的士兵也围了过来,把我堵在中间。
“看来今天是跑不掉了。”我咬咬牙,心里盘算着对策。
就在这时,营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鲍承远的声音:“方把总,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扣押鲍家的人!”
方振武的脸色一变:“鲍承远?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我的账房先生岂不是要被你灭口了?”鲍承远带着十几个家丁冲了进来,手里都拿着兵器。
混乱中,我趁机往营外跑。方振武想追,却被鲍承远拦住了。
“方振武,你私自调兵,意图不轨,我要去巡抚大人那里告你!”鲍承远的声音很大,传遍了整个军营。
我跑出军营,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才敢停下来喘口气。绣春刀的刀身已经有了裂痕,是刚才和方振武交手时被鬼头刀砍的。
回到静心苑时,我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的假胡子也掉了一半。
鲍承远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看到我这副模样,赶紧迎上来:“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摇摇头,把绣春刀放在桌上,“但刀坏了。”
他看了眼刀上的裂痕,皱起眉头:“我让人给你重新打一把,比这把更锋利。”
“先别管刀了,”我坐下来喝了口水,“我听到了方氏和方振武的对话,他们承认用朱砂给鲍崇山下毒,还说你是调包来的假子。”
鲍承远的身体僵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我就知道,我爹死得蹊跷,方氏肯定有问题。”
“还有,”我从怀里掏出拓片,“方氏的嫁衣上绣着梅花,和拓片上的纹样一模一样,她和莲心肯定有关系。”
鲍承远接过拓片,仔细看了看:“莲心的画像在我这里,我对比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画像,展开铺在桌上。月光下,画像上的梅花和拓片上的,果然是同一个绣法!
“这不可能,”鲍承远的脸色变得苍白,“方氏嫁入鲍家时,说自己是孤儿,从来没提过认识莲心。”
“她在撒谎,”我肯定地说,“她嫁入鲍家,就是为了复仇,用朱砂下毒,调包子嗣,都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那八枚玉牌呢?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在一个黑漆木盒里,刻着八房子嗣的生辰。”我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对话,“她还说,等鲍崇山一死,就把你的身世抖出来。”
鲍承远的手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我不能让她得逞,我要查清楚我的亲生父母是谁,还要为我爹报仇。”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按住他的手,“方氏已经让人盯着我了,我们的行动必须更小心。”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得从长计议。对了,我让人查莲心的下落,有消息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什么消息?”
“三十年前,莲心离开徽州后去了苏州,嫁给了一个姓林的秀才,还生了一个女儿。”鲍承远看着我,“可惜那个秀才早死,莲心带着女儿艰难度日,十年前一场瘟疫,母女俩都没了音讯。”
姓林?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爹就是苏州人,难道……
“那个女儿,有没有什么特征?”我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
“听说眼角有颗泪痣,和莲心一样。”
泪痣!我猛地摸向自己的眼角,那里确实有颗小小的泪痣。
原来我真的是莲心的女儿,是鲍家的外孙女。
“方氏肯定知道这件事,”我冷静下来,“她盯着我,不光是因为我手里有拓片,还因为我的身世。”
鲍承远点点头:“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证据,揭穿他们的阴谋。”
“我有个主意,”我看着他,“后天是十五,方振武肯定会去祠堂刻兵符,我们可以趁机潜入他的营帐,把那八枚玉牌和军营账簿偷出来,那本账簿里肯定有鲍家贿赂绿营的记录,是扳倒他们的关键证据。”
“好,”鲍承远立刻同意,“我让人配合你,在军营外制造混乱,引开士兵的注意力。”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一直在准备。鲍承远让人打造了一把新的绣春刀,比我之前的那把更轻更锋利。我则在静心苑里研究军营的地形,把每一条小路都记在心里。
十五这天,天刚擦黑,我就换上了夜行衣,蒙着脸,悄悄潜入了绿营军营。
营里果然很安静,大部分士兵都被方振武带走去祠堂了,只剩下几个留守的亲兵。
我按照计划,绕到方振武的营帐后面,用银簪撬开了后窗。
营帐里很暗,我点燃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摸索。桌上的黑漆木盒还在,里面的八枚玉牌整齐地摆着。我把玉牌放进怀里,又在书架上翻找账簿。
账簿藏在书架最底层的暗格里,我用银簪撬开暗格,拿出一本厚厚的账本。
刚想离开,就听到营帐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吹灭火折子,躲在屏风后面。
“谁让你们进来的?”是方氏的声音,带着怒气。
“夫人,我们看到营帐的后窗开着,担心有刺客,就进来看看。”是两个亲兵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握紧了怀里的绣春刀。如果被发现,只能硬拼了。
“没事,是我刚才开窗透气忘了关。”方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亲兵愣了一下,没敢多问,转身走了。
营帐里安静下来,我听到方氏走到桌边,拿起那个黑漆木盒。
“林晚秋,我知道你在里面。”她的声音带着冷笑,“出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我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别躲了,”她继续说,“你的身手再好,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莲心的女儿,也知道你想查方家灭门案的真相。”
我不再躲藏,从屏风后走出来,拔出绣春刀:“你到底是谁?和莲心是什么关系?”
方氏转过身,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我是莲心的妹妹,方莲月。当年方家灭门,我侥幸逃脱,改头换面嫁入鲍家,就是为了复仇。”
原来她是莲心的妹妹!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你手里的拓片是关键证据?”方莲月冷笑,“那只是冰山一角,鲍家的罪行,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你用朱砂下毒,调包子嗣,嫁祸鲍家通匪,这些难道不是罪行吗?”我怒喝一声。
“罪行?”她的情绪激动起来,“鲍家害死我全家,这些都只是利息!我要让他们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可你伤害的还有无辜的人,”我指着她,“鲍承远也是受害者,你为什么要对他赶尽杀绝?”
“无辜?”她狂笑起来,“在鲍家,没有无辜的人!包括你,林晚秋,你身上流着鲍家的血,就该为方家的死赎罪!”
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我的心脏。我反应极快,侧身躲开,绣春刀横扫,逼得她连连后退。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冷冷地说,“束手就擒吧,官府会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她眼神疯狂,“这个世界上没有公道,只有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鲍承远的声音:“林姑娘,快出来!方振武回来了!”
方莲月的脸色一变,知道自己没时间了。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账本:“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不好!”我赶紧扑过去灭火,可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方莲月趁机从后窗逃了出去。我看着燃烧的账本,心里一急,赶紧拿起没烧到的部分,转身往营外跑。
刚跑出营帐,就看到方振武带着士兵冲了过来。他看到燃烧的营帐,怒吼一声:“林晚秋,我要杀了你!”
“快走!”鲍承远拉着我的手,往营外跑。他的家丁正在和士兵打斗,场面一片混乱。
我们趁机跑出军营,一口气跑回了静心苑。
回到院子里,我才发现手里的账簿被烧了一半,但幸运的是,鲍家贿赂绿营的记录都还在。
“太好了,”鲍承远松了口气,“有了这些证据,我们就能去巡抚大人那里告他们了。”
我点点头,摸出怀里的八枚玉牌:“还有这些,是方氏调包子嗣的铁证。”
月光下,玉牌泛着幽幽的绿光,像八颗跳动的心脏。
我知道,真相大白的日子,不远了。
但我也清楚,方莲月和方振武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复仇计划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激烈。
我握紧了手里的绣春刀,感受着刀身的凉意。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险,我都要走下去,为了莲心,为了方家的冤魂,也为了我自己的身世。
夜风吹过院子里的腊梅,带来淡淡的花香。我看着鲍承远,他的眼神坚定。
我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