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辰时,镇北川。
初夏的草原绿得醉人,野花星星点点。但在这片美景中央,气氛却凝重如铁。
九顶大帐呈环形排列,中间空地铺着羊毛毡毯。宋军的中军帐居北,两侧是八大部落的营帐:东侧是白达旦、阻卜、黠戛斯,西侧是萌古、粘八葛、茶札剌,还有三个归附小部落的代表。
刘光世端坐主位,王渊坐在他左侧,腿上盖着毡毯。杨凡、折彦质等将领分坐两旁。对面,八个部落的头领依次而坐。
忽察儿坐在阻卜部首位,脸色平静,但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白。他旁边是黠戛斯部头领赤里海——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的汉子,此刻正低头把玩腰刀。
巴图坐在白达旦部位置,眼睛死死盯着忽察儿。族长乌尔汗没来,说是病了,但谁都明白——老酋长没脸来。
“人都齐了。”刘光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静下来,“那便开始吧。第一事——赏。”
他拿起一份文书:“狼居胥山一战,各部有功。白达旦部巴图,率部三百余杀回战场,冲散金军千人队,身先士卒,赏黄金百两,绸缎百匹,盐铁各五十车。另赐巴图个人勇士勋章一枚,授陪戎校尉衔。阻卜部的斯可图随王渊王将军登顶,负伤七处,赏黄金二百两,绸缎百匹,盐铁各百车,个人忠勇勋章一枚,授翊麾校尉衔。”
巴图起身行礼,但脸上并无喜色。阻卜部的斯可图因伤未到场。
“萌古部、粘八葛部、茶札剌部,虽未参战,但战后协助收殓、提供向导,各赏盐铁五十车。”
三个小部落头领连忙谢恩。
“第二事——”刘光世放下文书,声音转冷,“罚。”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阻卜部、黠戛斯部,临阵脱逃,致战局危殆,伤亡倍增。”刘光世目光扫过忽察儿和赤里海,“按军法,当斩主帅。但念在阻卜部后来派兵助战,且斯可图头领随王将军冲锋有功;黠戛斯部战后亦有劳役——死罪可免。”
忽察儿松了口气。
“但活罪难逃。”刘光世继续道,“原定草原工坊利润,阻卜部分成减半成,黠戛斯部减一成。减去的部分,分给白达旦部及三个助战小部落。”
“什么?!”赤里海猛地抬头,“一成?刘总管,这……”
“嫌少?”刘光世冷冷打断,“那再加半成?”
赤里海咬牙闭嘴。
忽察儿缓缓起身,向刘光世和王渊各行一礼:“老朽……认罚。那日暴雨,确是老朽下令撤退。当时只想保存儿郎性命,未想大局……惭愧。”
巴图冷笑:“大酋长倒是认得快。”
“巴图头领。”王渊忽然开口,“那日若是你坐镇后方,眼见暴雨倾盆,火器尽废,山路泥泞——你会如何选?”
巴图一愣。
“是让三万草原儿郎冲进必死之地,还是暂时撤退,保全实力?”王渊看着他,“你选一个。”
巴图张了张嘴,最终低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王渊淡淡道,“仗打完了,说什么都有理。但当时做决定的人,要承担后果。忽察儿大酋长认罚,这便够了。”
他顿了顿,转向所有人:“今日会盟,不是来算旧账的。是来定草原的将来——筑城、通商、划界,这三件事,比谁对谁错重要。”
帐内气氛稍缓。
刘光世接过话头:“那便说正事。第一,筑城。陛下已钦定,在此地建镇北城。城池由大宋出钱粮工匠,草原各部出劳力。建成后,城内设安抚司,总管草原事务。安抚使由朝廷任命,副使四人——从八大部落中各选两人担任。”
头领们交头接耳。这比他们预想的要好——原以为宋人会直接派官统治,没想到还有副使之位。
“第二,通商。”刘光世继续,“城内设互市,草原各部可用羊毛、马匹、皮革,换取粮食、盐铁、布匹。价格公道,绝无盘剥。另在城外建羊毛工坊,由格物院杨凡博士负责技术,各部按出资、出力比例分成。”
杨凡起身行礼。这个年轻的技术官僚穿着文官袍服,在一群草原汉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但眼神清澈坚定。
“第三,划界。”刘光世示意亲兵展开地图,“草原各部牧场,依传统界线为准。有争议的,由安抚司调解。另划出军马场三处,供朝廷养马,各部落可派子弟入内学习养马、驯马之术。”
三条说完,头领们陷入沉思。
忽察儿第一个开口:“刘总管,这安抚使……权有多大?副使可能议事?”
“安抚使总管军政,但大事须与副使共议。”刘光世早有准备,“另设草原议事会,每部三人,共二十四人。凡涉及赋税、兵役、牧场等事,须议事会过半数同意。”
赤里海问:“那工坊分成,具体怎么算?”
杨凡接话:“按三二五。三成归朝廷,三成归出学堂、医馆等公共事务,五成归草原各部——其中,按各部落提供羊毛数量、派出工匠人数、以及此次战功分配。”
他展开另一张纸:“初步计算,白达旦部可分得工坊总利的一成二,阻卜部减半成后剩一成,黠戛斯部减一成后剩半成,其余各部……”
详细账目念出,头领们开始掐指计算。有人喜,有人忧,但总体还算满意。
“我有话要说。”巴图突然起身。
所有人都看向他。
年轻的头领走到帐中央,先向刘光世和王渊行礼,然后转身面对忽察儿:“大酋长,那日你下令撤退,我不服。但王将军说得对,当时换了我,也许也会那么选。”
忽察儿看着他,眼神复杂。
“可有一件事,我要问清楚。”巴图盯着他,“你撤退,到底是因为暴雨难战,还是……舍不得阻卜部的儿郎去死,却舍得白达旦部、舍得宋军去死?”
帐内死寂。
忽察儿缓缓站起身。这位老酋长腰背微驼,但眼神依然锐利。
“巴图,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我六十一了。”忽察儿声音沙哑,“我见过辽人怎么对待草原部落——年年来抢,抢牛羊,抢女人,抢壮丁去当炮灰。后来金人来了,也一样。他们眼里,草原人不是人,是牲口。”
他顿了顿:“那日暴雨,我看见宋军的火器哑了,看见山路变成泥潭。我第一个念头是——又来了。又要让草原儿郎去填命,去为别人打仗,死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巴图咬牙:“可我们答应归附大宋……”
“是,我们答应了。”忽察儿点头,“所以我后来派兵回去了。但我得承认,那一刻,我犹豫了。我怕宋人和辽人、金人一样,把草原人当刀使,用完了就扔。”
他转向刘光世和王渊,深深一礼:“这话难听,但老朽要说——草原人被打怕了,被欺侮怕了。要让我们真心归附,光靠刀剑不够,光靠赏赐也不够。得靠时间,靠一件件实事,证明大宋确实不一样。”
刘光世沉默片刻,缓缓道:“大酋长说得直白,也好。那本将也说句直白的——镇北城建起来,工坊转起来,商路通起来。三年,三年后你们再看,大宋待草原如何。”
他起身:“今日会盟,章程已定。各部若无异议,便在此盟约上按印画押。”
羊皮盟约传到每个头领面前。忽察儿第一个按上朱印,接着是赤里海,然后是其他部落。轮到巴图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按下手印。
“好。”刘光世收起盟约,“自今日起,镇北城动工。各部按约定出劳力、物料。工坊之事,由杨凡博士与各部接洽。至于辽西——”
他语气转冷:“尚有七个部落不服王化,勾结金国残余。本将即日率军扫荡。愿意归附的,按今日章程办理。负隅顽抗的……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杀气凛然。
头领们心中一寒,都明白——这是说给他们听的。
会盟散了。
巴图走到王渊面前,单膝跪地:“王将军,筑城需要人手,我白达旦部愿出三千壮丁。”
“好。”王渊拍拍他的肩膀,“你的伤还没好,先养着。等城基打好,有你出力的时候。”
“那……战死的家人……”
“朝廷已有抚恤。忠烈祠里,有他的牌位。”王渊顿了顿,“等镇北城建好,会在城中心立一座英烈碑,所有为这片土地战死的人,无论汉人、草原人,名字都会刻在上面。”
巴图眼睛一红,重重点头。远处,杨凡正被几个部落头领围着问东问西。这个年轻博士耐心解释着工坊的布局、水车的设计、羊毛的清洗和纺织工艺。
更远处,刘光世已披甲上马,三万西路军整装待发。他们将向西扫荡,把大宋的旗帜,插遍辽西每一个角落。
而王渊,望着眼前这片三河交汇的河谷。
这里将崛起一座城。
不是用来征服的堡垒,而是用来安家的城池。
他想起石老五跳崖前的眼神,想起那些死在狼居胥山的将士。
“老五……”他轻声说,“你看着。这片草原,从此不一样了。”
风吹过镇北川,草浪如海。
在血与火之后,建设的时代,开始了。